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回京

  通州驿站。
  在明清时,通州有南北之说,北通州就是林延潮走陆路抵达通州时,距年节只有数日了,距离自己上一次离京时还不到两年。
  而今又回到通州驿时,对林延潮而言感觉当然不一样。没办法,每次路过通州驿自己的官都比以前大了一级或数级,而下榻驿站的规格也是越来越高。
  如此当然令林延潮对通州驿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不过好巧不巧,林延潮来通州驿时,却发觉这驿站里已经住着一位尚书了。
  这位尚书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的老熟人,原任工部尚书舒应龙。
  舒应龙因上一次张鲸倒台的时候,觉得风头不对,于是立即上疏称病回家。
  而这一次张鲸的事情余波已了,舒应龙又派人进京活动,不知受哪位大佬还是哪位大珰的提携。舒应龙又回到京里来任工部尚书,而原任工部尚书杨俊民则以户部尚书衔总督仓场。
  这个人事调动对于林延潮和舒应龙而言都是刚知道不久,二人都是从家里往京里赶,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西,对于朝堂上的事都只有通过邸报了解。
  两个人关系不怎么好,彼此不对付,没料到这一次进京,二人冤家路窄居然住到一个驿站里了。
  林延潮知道舒应龙在驿站中时,半途上即换上飞鱼袍。
  二品官袍还没有作,但林延潮以而立之年官居二品,又是飞鱼袍加身,前呼后拥地在通州驿站上下榻,也是极有排场的事。
  当日驿站里的官员们都是一并出迎,而地上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林延潮外罩大氅,内着飞鱼袍,下车之后自有重臣气度。他目光扫过,场上气氛一滞。
  众官员,随从,官兵们都是作礼,林延潮点了点头即已答之。
  这时候一声大笑传来,林延潮远远地即看见工部尚书舒应龙满脸的笑容,二人一见面即是热情地迎了上来。
  林延潮看舒应龙满脸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分明是强撑在那,眼角也没有鱼尾纹,这分明是在假笑嘛。
  林延潮心底冷哼一声,又想到当年自己新任礼部右侍郎,舒应龙一口一个‘少’宗伯叫得可起劲了,而现在虽同为六部尚书,但他排名在自己之下,心底别提多舒服了。
  官场上争得不就是这口气吗。
  “大宗伯,听闻你这一次荣圣,兄弟我不知如何为你高兴才是,真乃是朝之栋梁,国之伟器。”
  林延潮也是一脸热情地笑着道:“原来是大司空,许久不见,你这么说小弟可不敢当,这都是上叨,排名还在自己之上。
  舒应继续龙满脸是笑道:“不一样,不一样,舒某怎能与大宗伯同列,大宗伯年纪轻轻即掌高位,而舒某年事已高,虽说这一次起复,但在朝堂上没有多少日子了。”
  林延潮闻言心想,舒应龙这话是在卖惨,还是捧杀,莫非在讥讽自己年纪轻吗?
  林延潮当即不动声色地反击道:“大司空,话不能这么说,大司空万历十四年即居工部尚书,又在朝多年,论老成谋国,决事果断,在众官员中是有口皆碑的,真可谓国之柱石啊。林某这一次初任正卿,以后要向大司空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还请大司空到时不吝赐教啊!”
  舒应龙听了心想,此子莫非是嘲讽我万历十四年了已是工部尚书,现在仍是工部尚书,这些年在官场上毫无寸进,一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吗?好你个林延潮啊。
  舒应龙笑着道:“请教二字不敢当,大宗伯这一路进京风尘仆仆,必是累了吧,驿站之中已是备好了酒馔,就让舒某借通州驿站这块宝地为大宗伯接风洗尘好了。”
  林延潮心想,和舒应龙吃饭实在是一件很倒胃口的事,但面上却是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林某谢过大司空好意了。”
  说完二人大步走进了驿站,至于其他的官员都是站在两旁躬身行礼,在这个场合他们是没有上前搭话的资格的。
  林延潮先进驿站更衣,这时候陈济川入内告诉林延潮说丘明山,楚大江也到了通州,他们除了要见林延潮外,还要引荐一人。
  林延潮听了有些纳罕,一面换上燕服一面问道:“他们要引荐的人是谁?他们不怕暴露了与我的关系吗?”
  陈济川道:“此人叫钟骡子……”
  林延潮打断道:“钟骡子是此人名字,还是外号。”
  “是外号,漕河上的人都这么称他。此人在纤夫,运军很有声望,甚至临清以上运河上的官吏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林延潮道:“如此说即吃遍黑白两道了,看来此人有些背景啊。”
  陈济川道:“老爷果真是料事如神,此人出身贫寒,因为为人重义气,能急人之难,故而在运河上下很得人心,运军与纤夫为了避免官府的敲诈,都是托他官场上的人说话……”
  林延潮闻言笑道:“这么说他是要找我洗白了?”
  陈济川点点头道:“回禀老爷,正是如此。似他这样人物,若官府上面真要办他也就是一句话。故而他千方百计打探到丘师爷后面是老爷你,故而找上门来。”
  林延潮冷笑道:“丘明山做事也真不小心,竟给人顺藤摸瓜到我身上。但此人也是胆大不怕我将他灭了口了吗?”
  陈济川垂下头。
  林延潮道:“我暂时不会见他,你派人将他看住,不许他走动,也不许他与任何人往来。”
  “是。”
  吩咐了陈济川后,林延潮即来到外厅赴舒应龙的宴。
  外厅里通着地龙,又放着好几个大炭盆,故而室外尽管是下着大雪,室内却是十分温暖。
  入座之后,但见舒应龙亲自给林延潮斟酒,林延潮也是佩服舒应龙这份能放下身段的功夫,换了他是万万不肯给舒应龙斟酒的。
  当年舒应龙的儿子舒宏志,万历十四年的探花,因为得罪了林延潮,被林延潮发配到云南册封藩府,结果舒宏志一生气辞官回家,然后就病逝了。
  现在舒应龙却和没事人一样向林延潮斟酒道:“这一次舒某也想不到能与大宗伯同列六部,以后廷议上大宗伯有什么主张尽管吩咐,舒某能支持就一定支持。”
  林延潮一杯酒下肚,然后道:“大司空言重了,林某以后也有要借重大司空的地方。”
  现在九卿廷议,一共就是十三位官员参加。
  廷议不出结果时,或者会推官员时,就是大家一人一票。
  在这个场合上,官员们相互拆台是不智的,你拆我的台,改得是西南,播州的杨应龙有不臣之心,四川抚按主抚,贵州抚按主剿,并指责四川纵容杨应龙,到时怕是有一场官司要打,此事恐怕要下廷议了。”
  “那依大司空之见呢?”
  “去年大灾后,国库空虚,朝廷虽说架子还在那,但一旦打战,两边都要用兵,国力难以支撑啊。”
  林延潮抚须道:“我明白了。”
  舒应龙笑了笑道:“此事大宗伯必另有高见,舒某就先透个底,到时大宗伯面圣时心底也有个数。”
  林延潮笑着道:“大司空与林某同样受命进京,对于西南之事,大司空何不亲自向陛下建言呢?”
  舒应龙道:“正是一起面圣,舒某先说一个主张,免得在面圣时你我……不是舒某倚老卖老,全是为四川,湖广,贵州三省百姓计尔,故而还请大宗伯到时维持一二。”
  林延潮笑着道:“我知道了,大司空放心,林某到时一定谨慎说话。”
  舒应龙闻言笑了笑,他这一次进京得了播州土司杨应龙一万两银子的好处,决定在朝堂上帮他说话。他现在碰到林延潮,觉得二人在授官前一起面圣谢恩时,若是是九卿廷议,可是圣旨上只要林延潮一人进宫,没有舒应龙的份啊。
  舒应龙还未就任工部尚书,现在工部尚书由杨俊民暂任,所以这一次九卿廷议,为何大家同样是还未就任六部尚书,一个能参加,一个就不能参加呢?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是这么大呢?
  林延潮也是满满的感叹,自己不去嘛,符合规矩,但伤了话的分量有林延潮重吗?
  却见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然后道:“济川告诉夫人一声,然后让展明备车!”
  一盏茶之后,林延潮外罩厚氅,里面加了一件棉袍走出门外。
  但见风雪交加,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尽管林延潮在京师做官已是好几年了,但对于这样的,也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由此可知事情紧急到什么地步。
  展明已是将马车套好,林延潮即上了马车。
  然后传令的行人司行人曾右也是上马,十几骑随行左右。
  展明挥动鞭子但听驾的一声,林延潮的马车启动,然后曾右与随骑一并跟上。
  雪下得很大,道路上积雪尺许。
  马车一路行来,留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以及点点马蹄印,过了片刻后,又被风雪所覆盖。
  林延潮身在马车之中,耳旁听着风雪打着车窗的声音。
  明日的九卿廷议,必然是一番唇枪舌剑,此刻他应该先是闭目养神,想想明日廷议上的应对之策。
  静坐之中,林延潮思绪倒是有些纷乱。
  行到中夜时,雪倒是小了很多,但路却是更难行了。
  展明向林延潮禀告恐怕明日无法在辰时前赶到宫里。
  林延潮倒是不急,反而是来传圣命的行人司官员曾右有几分着急。
  马车一直到了快话,却见通政使朱震孟,大理寺卿卢维桢二人一并到了。
  官场上抵达有先后之序。
  今日九卿廷议如此重要,就算身为首辅,申时行也是不好踩点来。朱震孟,卢维桢二人肯定不能晚到,故而也是早早到了。
  二人一见王锡爵,石星也是连忙行礼。
  虽说九卿廷议,但与会之人也是官位高低悬殊。
  自称也很有意思,就如同今话,附和几句就好了,自己切不可轻易表态,否则自己这个位子很可能就坐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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