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六章 抉择

  历阳小雪,铅色苍穹,仿佛巨大的盖子沉重的压在历阳城的上空。
  韩谦穿着青衣袄袍,蹲在结了薄冰的池塘边,看着冰下游动的锦鲤。
  王珺抱着文聪走进来,见自己都走到池塘边,韩谦都没有察觉,心里微微一叹,拿着文聪幼小的手去拨弄韩谦的头发。
  “你怎么抱着文聪过来了?还以为王远携家小过来,你要陪他们吃过晚饭才回来呢。”韩谦一笑,将幼子文聪抱过来,问道。
  他这几个月在北边督战,月前才回历阳,幼子文聪当他是陌生人,到这两道。
  “那几个人还守在外面?”韩谦问道。
  “还在前院守着呢,我刚才就被他们缠住说了一通,他们见我没有搭话茬,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似乎已经派人去找庭儿了。”王珺说道。
  韩谦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苦笑道:“我也是不好容易才做这样的决定,他们也真是能折腾……”
  刚要说什么话,听着院子外一阵脚步声,韩谦侧过头就见之前被他拒之门外的郭荣、高绍、奚昌、冯缭、赵老倌等人随着赵庭儿走进来。
  除了韩老山,还有六名韩家的老家兵退下来后在历阳养老,这次也都气势汹汹的跟着一起走进来,要找他理论一番。
  “韩谦,你今日容我依老卖老一回,赶紧派人去巢州收回成命。我们也不说做斩草除根的事,也不说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就送一壶鸠酒叫那贼后与那几个杀害老大人的贼宦饮下,之后再送帝孙杨汾去金陵——你乱了大楚的法度,只会赞你恩怨分明……”韩老山颤巍巍的走过来,韩谦示意别人端来椅子,他也不坐,手脚发抖的说道。
  “你早间真就下令叫霍厉带人护送徐后及楚国公杨汾去金陵了?”赵庭儿走过来,低声问道。
  “你还嫌不够乱的?”韩谦瞪了赵庭儿一眼,问道。
  “韩叔过来找我,看他这样子,我哪里敢不搭理他?”赵庭儿委屈的说道。
  她是能体会到韩谦下此决心的不易,这两道:“杀父之仇,我不敢或忘,然而徐后、章新春密谋叛变、诛杀先帝、滥杀忠良无辜,皆是大罪,送他们去金陵受审后处斩,也是以明正典、以彰国法。”
  “我韩老山虽然一辈子都不算什么聪明人,但你现在不报杀父之仇,却将贼后及章新春等人活着送往金陵,要是沈漾、杨致堂、郑榆这几个老匹夫,在他们身上做文章,甚至会故意养着他们,你要怎么办?倘若是这样,到时候江淮之间,谁都会拿孝道耻笑你啊,”韩老山激动的说道,“你要是嫌脏了自己的手,我们几个老奴还能拿得动刀子,我们去巢州,你只要下令叫霍厉那小子,不要碍我们的事就行。”
  “我一道命令之下,成千上万人头滚滚落地,双手也满是鲜血,说什么脏不脏手,都太矫情、太假仁假义了,”韩谦说道,“只是拿起利刃,当武夫杀戮道。
  “你们要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在我这里碍手碍脚了,该忙什么都各自忙去。”韩谦将这几人赶走,图个清静。
  “冯翊刚才说的也有道理啊,梁帝为何一定要将徐后、章新春及帝孙杨汾送到淮西来,难道他真的是想叫夫君手刃徐后、以报杀父之仇吗?”赵庭儿问道。
  “照道理来说,梁帝朱裕应该能想到夫君再艰难,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是梁国其他人坚持如此吧?”王珺迟疑的猜测道……
  …………
  …………
  荆襄战事期间,杜家兄妹的父亲身为郢州医官,城陷被裹胁从敌,事后被处斩刑,而杜家老小也都被贬为奴婢。
  杜七娘、杜九娘被延佑帝杨元溥赐到韩谦身边伺候,杜益君、杜益铭兄弟二人及其他杜氏家人才得幸脱离苦海。
  杜益铭当年才十四岁,虽然充当奴婢苦役仅有三个多月,留下来的深刻痕迹,却叫他毕生难忘;转眼间十二年过去,如今的他作为韩氏家兵子弟,出任巢州州治县令,可以说是棠邑的骨干将吏了。
  杜益铭平素也是苦练刀弓,听韩谦讲授过治兵之学,只是他过去数年来主要参与吏政之事,平时却也习惯随身带着刀弓,得人报信他就带着几名衙差赶到城北驿站。
  见从东湖赶来传令之人乃是侍卫骑兵都将霍厉,杜益铭知道他乃是珺夫人的舅表兄,曾北上河朔斥候敌情立下大功,人不会有问题,又验看令函无误,心里虽然也困惑不解,但还是照着令函,安排人去城西水营联络,着水营那边安排几艘战船,使霍厉带着人陪同这队梁军骑兵,将百余逆犯送往金陵受审。
  也许被押送的逆犯都很困惑竟然能平安无事的从淮西境内过去,诸多人麻木的神色,在登船时频频回头,流露出几许惊疑,似乎担心他们登船之后,便会有数百悍卒从船舱里冲出来,乱刃将他们剁成肉酱,扔入湖中喂鱼蟹。
  梁军押送兵马没有全部登船前往金陵,还有两百多人留了下来。
  杜益铭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之前押解一百六十多名囚徒走陆路南下,沿途有可能会遇到渗透进来的小股敌兵,梁军怎么都需要派出足够的精锐兵马看护,才能避免途中出岔子。
  而从巢州直接乘船前往金陵,一路有棠邑水军护送不说,最迟两道。
  “道。
  杜益铭身为巢州州治襄安县令,他没有资格去质疑荆檀的请求,但也不会直接送他们两百多玄甲骑精锐去历阳接人;他想着这事也不急,现在今日都已经小年夜了,历阳那边就算不会阻挠云和公主归国,也有可能会挽留他们到年后才启程,要不然他们就要在北返洛阳的途中过年节了。
  荆檀也不催促,先带着人马回城北驿站等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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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日黄昏,一队骑兵就簇拥着两辆马车从东面的驿道赶来。
  此时夕阳照在覆盖大地的皑皑白雪之上,道:“可是大梁玄骑校尉荆檀荆将军?北司参军王辙有礼了……”
  王辙不认得荆檀,却知道荆檀的身份乃是曾任大梁承奉梁帝旨意这次将云和公主接回洛阳去团聚有什么疑点,但作为正规的交接程序,荆檀也得拿出梁帝朱裕的手诏或者其他正式函文,不是随随便便的说一声,他们这边就随随便便将云和公主送出去。
  荆檀眼瞳里露出一丝迟疑,王辙眼眸子一敛,手往后一撇,示意石如海戒备起来,盯着荆檀问道:“怎么了,莫非是荆将军将贵陛下的手诏弄丢了不成?”
  “请王参军、杜县令进院中议事。”荆檀敛起眸子说道。
  王檀狐疑的瞥了杜益铭一眼,见杜益铭这一刻也是又惊又疑,他吩咐石如海道:“你护卫好公主,我与杜大人随荆将军进院子,看能不能将梁帝手诏找到。”
  云和公主茫然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哪里又出了乱子,张口欲问荆檀,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话。
  “王参军,荆将军他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两军交好,杜益铭特地将城北驿站的西跨院,都交由荆檀率玄甲骑驻扎,石如海却是担心王辙与杜益铭毫无防备的走进去后,会有什么意外。
  “无妨。”王辙示意石如海在外面守着就好。
  虽然事情透着蹊跷,但他并不觉得荆檀真会在棠邑腹地对他们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与胆气不弱的杜益铭,一起随荆檀走进完全由玄甲骑驻扎的跨院。
  城北的驿站,乃是一座营寨基础上改建,西跨院极为开阔,大大小小的营房有上百间,前后五道院子,寒冬时节,没有其他什么草木正绿,院子角落里有几株腊梅吐蕊,雪花簌簌而下,与白墙黛瓦相映,却是耐看。
  王辙走进跨院深处,难得见一丛瘦竹长在檐角里,院中凉亭之中站着数人,虽然皆穿寻常袄裳,但气度不凡。
  虽然这几个人,王辙都没有见过,但细辨他们的相貌,再与军情参谋司搜集的情报勘合,整个人如雷劈般怔在那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几个人物会借押送逆犯的机会,悄无声息的跑到棠邑来。
  “老夫雷九渊见过王参军、杜知县,”跨院深处,雷九渊白发苍苍,身穿青袍站在亭下,看到王辙、杜益铭随荆檀走进来,拱过手,又介绍身边数人,说道,“这四位乃是我梁国宗正卿朱珏忠、侍中顾骞、礼部尚书陈由桐、殿前侍卫马兵都指挥使荆浩,我们携我家陛下密旨前来,要秘密觐见韩侯,还请王参军、杜知县代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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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暮桥、冯缭、高绍、赵无忌、郭却、奚昌、季希尧、杜益君、陈济堂、赵启、冯璋、林宗靖、韩东虎、霍肖等高级将吏一早接到紧急通知,等前后脚走进涟园西院的议事大厅,看到大梁散骑常侍雷九渊、宗正卿朱珏忠、侍中顾骞、礼部尚书陈由桐、殿前侍卫马兵都挥使荆浩五人坐在大厅之中,都难抑内心的震惊。
  一时间不知道河洛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竟然叫他们五人此时秘密潜来历阳。
  雷九渊最初乃是梁帝朱裕的秘密谋臣,前期执掌承话,“雷、顾诸公随押送逆犯队伍南下,进入淮西已有数日,昨日王辙、石如海护送云和公主去襄安,才得知此事,这才连夜护送他们到历阳来……”
  听韩谦这么说,众人心里更是惊疑:
  雷九渊、顾骞等人是随押送逆犯队伍进入棠邑,并没有第一时间到历阳来,甚至都没有现身,在巢州城外滞留了五六道。
  顾骞等人坐在左侧诸案之后,说道:“我大梁陛下十月之后,身子就再经不得风寒,甚至两度昏厥。蒙兀人着梁师雄从河洛等地撤兵,或许也是预见到这点,以为陛下身故之后,河洛等地不攻便能自取,无需在此时浪费兵力……”
  “啊?”
  梁帝朱裕之前从棠邑借道返回蔡州时,与巢湖东岸跟韩谦见过一面,当时冯缭、高绍、温暮桥、郭荣、王辙等人都在场,能看得出梁帝朱裕当时脸有病容,。
  不过,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梁帝也一直亲自统兵作战,棠邑众人也没有岔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还以为梁帝朱裕当时身染小恙,身边又不缺医术超群的名医,一点小病小疾早就治愈了呢。
  谁能想到正值壮年的朱裕,竟然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顾大人你们是担心梁帝有什么不幸,蒙兀人便会再度大举兵戈进攻河洛,特意赶来历阳的?”郭荣问道,但脱口问出这话后,又觉得不对,心想顾骞他们真要是过来寻求棠邑的援助,顾骞等人何需在襄安藏上五六日再现身?再说此番议援是至关重要,但也不需要雷九渊、顾骞五人一起过来啊!
  “不错,我们是担心陛下万一有什么不幸,蒙兀人便会再度举兵进攻河洛,而河洛难以抵挡,需要棠邑的援助——不过,要怎么请求棠邑的援助,我们与陛下却有很大的分歧。”顾骞说道。
  冯缭心间闪过一念,看了一眼韩谦,忍不住问顾骞:“梁帝不会是想将身后之事托付给我家大人吧?”
  郭荣、高绍、温暮桥等人听冯缭这么问,都禁不住震惊的手摁长案。
  虽然冯缭的猜测,才能解释为何梁国这么重要的五人会在这时齐至历阳,却不能解释他们五人为何到襄安后拖延数日才现身啊?!难道这是梁国君臣在这事上有极大分歧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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