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万众一心拆大船

  三十个背木头的人。
  每个人每天六个钱。如果体力可支,晚上还能接着干,就算加班,还可以再多挣三个钱。
  一共九个钱。
  但是这九个钱在三十人中能坚持不懈的人,事实上只有两个。
  这两个人平时走路两腿叉开,两手晃开,如螃蟹横行。又像一张板凳蠕蠕而动。其五官朝上,基本与天平行,因为下巴翘得太高太高。
  先前曾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山东好汉,刚进来时,曾向这二人提出挑战,试图动摇背木头行业的霸主地位。
  一战定输赢。
  之后每个人搬起一根,放在背上,双手反搂,一二三一溜小跑。
  一边喊口号:“不累,不累。”
  “厉害,厉害。”
  “加油,加油。”
  结果:
  当背到第一百四十八根木头的时候,山东好汉口喷鲜血,一头栽倒。
  从此这人报废。
  所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不服气不行。
  不要光看着钱好,前提是你有命去挣。
  云破月当时太只有十五岁,还不完全明了世情道理。
  逞强需要付出代价。
  跟任何人都不能攀比。
  不管横向亦或纵向。
  当他扛到第二十根木头的时候,虽然出的汗不是很多,但心脏跃跃欲试,左突右撞,似乎要爆炸!
  云破月趔趄了一下。
  后面马上有人不怀好意地催促:“快,别停下!”
  而后队伍有意加快了步伐。
  裹着他向前走。
  几乎一路小跑。
  大家似乎刻意要把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搞的一头栽倒,吐血报废。
  甚或呜呼哀哉。
  死了最好。
  不然这么枯燥、劳累,形同囚徒的生活,拿什么来找点乐子呢?
  很显然,云破月遇到了他生活中的第一个险关。
  这又像游戏升级。
  闯过去上台阶。
  闯不过去就完蛋,喷血而亡,点儿背不能怨社会。
  下去报到,投胎,继续轮回。
  生活中永远没有同情、含情脉脉的一面。
  事实是:
  这一天云破月虽然几次觉得嗓子发甜,汗水把衣服湿透,树木把肩膀磨烂了。甚至中间还有一个缺德的欺负他年幼,暗中下绊子,也没有将他撂下。云破月终于扛下来,没有吐血。也没有倒毙。
  按传记作家绿牡丹的意思。
  这一切证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热爱劳动。
  天生是一块有担当的料儿。
  又或者说他身体中一定蕴含着某种能帮助他练成鸡爪钺、走向成功之路的潜质。
  但是和他一块干活的那帮工人并不这么看。
  完全不看好。
  因为云破月毕竟只有十五岁,还未成年,扛了一天木头,虽未放倒,却已累垮。一进了工棚,他就直挺挺躺在稻草铺上。
  躺在别人的烂衣服、臭袜子之间。
  一定也不想动。
  按着儒家“仁者爱人”的德和电视剧的狗血桥段,这时候应该有好心人出现了。
  比如老张端来一碗饭,老李拿来半个地瓜。
  放到枕头边,慈父一般。
  然后煽情对白。
  老张:孩子,吃一口吧。不吃饭怎么行?
  老李:人是铁饭是钢。
  云破月:涌上泪花不,大叔,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张:吃一点吧,明天还要干活。
  老李:唉,可怜的孩子
  老张:穷人命苦啊
  然而在云破月的剧情里,演出的不是苦情大片。不是励志剧。而更像不事雕琢、原汁原味、清水出芙蓉的现场记录。
  其间非但没有人端饭倒水,更无人问候。
  尽管他初来乍到并没有得罪任何人。
  有的只是大家吃饱喝足,开心无比。畅快无比。欢乐无比。故意大声说话,大声嚷嚷,大声说笑,大声泼水,大声跺脚,大声放屁,而后幸灾乐祸地瞥着躺在草铺上、软如一滩泥的云破月,心里诅咒:
  小样儿,看你明天怎么挨?
  这一段讲述被后来的传记作家百思质疑。
  那时他们坐在京城的五星级大宾馆。
  头上悬着枝形吊灯。
  地上铺着红地毯。
  真皮沙发。
  放眼望去,四下金碧辉煌。
  看得出,歪嘴作家绿牡丹视野偏颇,接触不广,她对底层人的了解仅仅限于周扒皮,刘文彩,和半夜鸡叫。
  绿牡丹认为,穷人应该相互团结。
  同舟共济。
  同舟嘛共济海让路,
  号子嘛一喊浪靠边!
  应该拧成一股绳,劲儿往一块使,同心协力,半夜爬起来学鸡叫、跟周扒皮之流斗争到底。
  说到动情处,激动不已的传记作家甚至当场用鹰语和西边牙语高歌一曲众人划桨开大船。
  一支竹篙耶,
  难渡汪洋海。
  众人划桨哟,
  开动大帆船。
  你加我,
  我加你,
  大家心相连。
  百舸嘛争流千帆竞,
  波涛在后,
  岸在前。
  云破月哭笑不得。
  因为在整个一首歌中,只有“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句他听明白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万众鼓掌声震天。拍巴掌干什么呢?自然是祝福、祝愿、祝贺一个人撂倒了,明天起不来炕。
  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士。
  就像中国行刑、处决人犯的菜市口。
  就像三刀六洞。
  五牛分尸。
  就像观看奸夫游行,群情汹涌。敏感区域震动。大家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可以名正言顺合情合理地发泄内心的不平、愤懑、嫉妒,以及荒淫无耻的**。
  就像三十年前那间低矮、昏暗、嘈杂、酸臭气息熏天的小屋。
  大家万众一心。
  百舸争流。
  决定要你的好看!
  勾心斗角无处不在。
  大到庙堂,小到江湖。
  从风雨飘摇的工棚,到两个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
  怎一个“恨”字了得?
  在云破月的印象中,伐木场背木头那伙人,除了干活时互相推诿,抢饭时狼奔豕突,从没有发现众人划桨、千帆竞渡。
  也并没有表现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强烈要求。
  有的倒是互相提防、互相猜疑、互相敌视。
  再不就是喝酒打架。
  互相赌钱。
  赌输了骂人。
  然后动手。
  打得头破血流。
  鬼哭狼嚎。
  要不就事无巨细胸怀宽广老少咸宜地谈论女人。
  某某胡同里的廉价姐儿。
  老板身边的。
  再到金屋藏娇胡同那个风情万种,又白又嫩一掐出水的女学生。
  由表及里。
  从外到内。
  不厌其烦。
  繁琐考订。
  以通俗小说的方式,用瑞士表匠的耐心,外科大夫的严谨,八十岁老太太纳鞋底的认真,历史考据家的敬业,新郎倌入洞房的情怀,为您讲述两性之间那波澜壮阔、大起大落、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全过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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