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夏云深的高烧,直到晚上才堪堪退了下去。他也一直昏睡到了傍晚才醒了过来。
  我除了出去吃了点东西,便是呆在他房里。
  夏云深修长俊秀的眉宇即使是在昏睡中,也微微蹙起,慢慢地睁开眼睛,那双漆墨般的细长黑眸里,闪过一丝恍惚的茫然,在看到我之后,才渐渐浮上了丝痛苦。
  “王爷……”他有些费劲地开口,嗓子却沙哑得不像话。
  “不用说话了。”我摇了摇头,简洁地说,伸手递给了他一杯凉茶:“我后天就出发去燕云京,你也不用担心了,我不逼你。”
  夏云深只是沉默着,一双漂亮的眼眸空洞地看向了床柱。
  说到这里,我脸上也微微露出一丝苦笑:“你还病着,要多吃点东西。这次去燕云京,其实我本想问问你去不去的,也看望一下你母亲。但是这几天,北三郡雪大得邪乎,你又染了风寒,恐怕是不能带你去颠簸……”
  他微微侧过头,有些痛苦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脊背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我站起身,帮他拍了拍后背,沉默了片刻,却还是伸出手,轻轻帮他把披散下来的零散发丝撩到了耳后:“云深,你心里有什么,总该跟我说的……”
  夏云深握着茶盏,神情有些木然,嘴唇紧闭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叹了口气,拿起挂在一边的狐裘披在身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了他的房间。
  ……
  出去后,径自往墨少殇住的那座听风阁走去。
  之前,我已经从腾远山那拿了解药,可以解开他被压制住的内力。
  临走之前,还是要把他的事情解决的。
  外面一直下着狂暴的大雪,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北三郡真正的冬天。
  到了听风阁,墨少殇还是盘膝坐在床上,微微阖起双目,一副专心运功的样子。
  一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随即便灵敏地睁开眼,有些凌厉地眼眸望向了我。
  那样子,倒真像是只戒备心十足的小狼崽子。
  “你、你来……干什么?”他抬头,有些生硬地问。
  若是往常,我肯定还是要逗逗他的,可是此时却没了那么好的闲情逸致。
  “接着。”把手里装着解药的小玉瓶给他扔了过去,我淡淡地说:“解药。”
  他沉默着接过,却没有着急服用,而是揣在了怀里。
  “怎么?”我有些疲倦地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挑了挑眉毛:“怕我给你毒药?”
  墨少殇沉默着摇了摇头,过了半晌,他才有些试探着,慢慢地开口:“你……不、舒服?”
  我饶有兴趣地转头看他。
  那小狼似的细长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隐隐的关切。
  “我是不舒服。”我微微笑了笑:“心里不太舒服。”
  他似乎有些无法领会我的意思,但思考了半天,还是费劲地开口:“为……为什么?”
  我沉默了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轻轻巧巧地转换了话题:“傻兔,你是不是刚学会说话?”
  他有些发愣,随即却很明显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过了半天才说:“谁,谁刚学了……我只是、只是没、没什么机会说话……”
  “你从小就住在山洞是不是?”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却没想到,他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磕磕巴巴地说:“我是……一个人住在山洞闭关练武……偶尔才会、才会见到……”
  他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又闭紧了嘴唇。
  “这也是不可以说的?”我挑了挑眉毛。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耸了耸肩:“我后天早上便要启程去燕云京了,你跟着去么?”
  “我、当然……去。”他顿了顿,又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才说道:“我、要保护你……”
  我哈哈一笑,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正想……这一路上,我一个人当真是无趣……”我低声说。
  他有些发楞,抬起头,挺翘的光滑鼻尖划过我的脸颊,他迟疑了一下才轻声说:“就……就你一个人?”
  “嗯。本来是这样的。”我回答道。
  那双小狼似的漂亮眸子跟我挨得很近很近,那里面划过的那一丝欢喜根本无所遁形。
  他小兔似的嘴动了动,终于磕磕巴巴地挤出了句话:“那……那你、正好……可以教我说话……”
  “傻兔啊。”我侧过脸,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小野兔,现在看来似乎不见得的嘛。”
  调|教调|教,也能成个家兔。
  有些邪恶的下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眯起眼睛有些坏心地看着墨少殇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茫然地看着我。
  ……
  在王府呆的最后一天,我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事情了。
  夏云深那边,已经有人通报说他的病逝越来越好转,已经不发烧了,也让我安下了心。
  于是我便舒舒服服地在我庭院里洗了个澡,挽月帮我按摩的手法依旧很巧妙,让我享受不已。
  一想到离开王府去燕云京,便有一段时间享受不到这种舒服的滋味了,我便有些小失落。
  前往燕云京的车队已经编好了,明儿一早只要我一起来,就能上车出发。
  洗得浑身爽快之后,我便从浴池里出来了。
  也幸好浴室里点了好几个火势旺盛的大火盆,也暖和得很。
  挽月伺候着我穿好了内衫,本来也差不多是时间睡了,我看了看天色,却忽然又转念说:“准备套衣衫,我去腾总管那一趟。”
  “可王爷,都晚上了,外头这天……”挽月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外面风雪呼啸的天色。
  “没事。”我淡淡地说。
  这么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利落地给我找了内里的锦面棉袍,外面又罩了件厚实的兔毛披风,这才裹得严严实实的出了庭院。
  其实我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时间,还真没去过腾远山那儿。
  被挽月这么带着,在府里走了一会儿,倒是发现他住的地方离我也不远。
  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他的院落是怎么个样子。
  只是那座小楼里,依旧点着灯火,显然是还没睡。
  走过去,推开了最外面的门,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没个伺候的人?”我微微皱了皱眉。
  “腾总管……腾总管说是不喜欢人伺候着,一直没要过小侍下人。”挽月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我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那行了,你先在外室等着吧,我进去看看。”
  推开了内室的门,里面却依旧是空无一人。
  只有松木案桌上,那盏油灯兀自染着,灯火摇摇曳曳,映照得整间内室有些冷清。
  他的整间房,实在是太过简朴,只有一张床,一个案桌两把椅子,连个喝茶的矮几都没有,诺大的房间显得空荡荡的,实在是一点都不像是个王府大总管的卧房。
  我扫视了一眼,却发现内室后面通往浴室的小竹门,似乎隐隐透着灯光,里面也传来了汩汩的水声。
  显然腾远山也是在洗浴。
  我想了想,反正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便也没叫他,只是在他房间里悠闲地转悠了一圈。
  可惜他房里实在太过空荡,根本也没什么好看的。
  最后我也只好有些无趣地坐到了案桌后的木椅上。
  他的案桌上,一叠叠的卷宗都摆放得很整齐,而一卷摊开的卷宗上,还有着未干的墨迹,显然是还在批示着。
  诺大的王府,不仅是一百来号人的吃穿住行,还有着下属各个产业的经营状况,更有黑石寨马贼的管理,从宏观到末节,其实都是他在帮我细致认真地照看着。
  也只有这么一堆又一堆的卷宗摆在眼前,才能那么直观地感受到了他默默地,无声无息地付出。
  我把油灯微微移近,轻轻翻起了他桌面上的卷宗。
  很是有些复杂的账目,一笔一笔地却被他批示得很清楚,那字体,秀逸中带着笔挺的风骨,正如他的人。
  翻到了最后,却发现厚厚的卷宗下,压着一副画卷。
  素白的绢纸,镶金的象牙画轴。
  那画卷,却明显已经有了念头,素白的绢纸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只是画轴的每个角落,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我看着那副画卷,却仿佛如遭雷击。
  气势波澜壮阔的瀑布之下,有一巨大的光滑白石。
  白石之上,趴卧着一只慵懒的狐狸。
  通体是纤长柔软的淡青色长毛,那青狐的姿态优美妖娆,眼神更是狡黠灵慧。
  这只狐狸,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
  那个醉酒的,疯狂的夜晚,我曾经无数次的在那个神秘的男人身上亲吻这只美丽妖娆的狐狸刺青。
  我无法形容那一个夜晚有多销|魂,我也无法形容这只狐狸的魅惑。
  指尖有些发颤,我低头,看到了画卷上左下方,潦草狂放的字迹——狡黠似狐,貌美更胜狐。
  神武捌佰叁拾玖年。战北赠吾毕生知己,远山。
  赠吾毕生知己,远山……
  哈哈,知己,原来是知己……
  我手指按着画卷,用力到指甲都有些发白。
  或许我的心里,一直是有些卑劣地希望着,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是他。
  只是他却是不愿意的,他是不愿意的。
  那副画卷,笔锋传神,韵味十足。
  这样一副细腻到了极点的画卷,若是没有深刻到深印到骨髓里的情感,又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在我之前那位镇北王爷,心中恐怕一直隐隐藏着对腾远山的一丝淡淡情愫。
  所以,才会用这样细腻深情的笔触,一笔笔地画下了那人身上,妖娆得不可方物的青狐刺青。
  为他作画,却最终只能在落款上,落寞地留下“毕生知己”四字。
  他们的关系,直到真正的无极战北死亡,也只能止步于这知己,正如此时我跟他的关系。
  真是个……笑话。
  那个晚上是一个错误。
  我以为它是旖旎的美梦,腾远山却只想沉默地把它当作伤疤一样揭过。
  他忠于我,陪伴在我身侧——却不是为了情爱二字。
  原来是这样。
  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手指有些发颤地把画卷重新放回打开的卷宗之下,系紧身上的棉袍,随后,匆匆地快步走出了他的房间。
  罢了,罢了……
  我再也不想逼迫任何人来爱我。
  当年我犯了这个错误,我爱的人用枪在我的太阳穴轰了一个洞。
  我再也不想如此。
  你不喜欢,我不逼你。
  正如我不想逼夏云深一样。
  “让车队准备出发。”我看向挽月,低声说。
  “王爷……你?”他有些惊疑,抬头看着我。
  “照我说的做。”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就要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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