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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得喊声,景昭边细觑端详边暗中纳闷:楚使貔貅目前该是作为陪侍,随穆天子待在后军内的,如何移动身形,从前方冒头?
  他琢磨的这当儿,楚使队伍已飞一样靠拢。这列队伍黑压压皆精强壮士,威风凛凛地簇拥着为首的温车。景昭粗略估算了一下,来者约摸
  两百。
  疑惑中车帘掀起,一名盛装的小男孩伸出脑袋,四下扫视。伺候在车旁的侍从们马上忙碌起来,捡拾石块,麻利地拼成一小片水洼中的立
  足地,扶着小男孩,踩了奴隶的脊背,稳稳站到石块上。
  “见礼了,卫伯!”小男孩舒开两袖,屈身行礼,同时朗声道。
  景昭瞠目结舌。
  小男孩仿佛窥透他心思,微微一笑,嗓音里还带着点奶声:“楚世子芈氏熊杨之子熊渠,向卫伯见礼!”
  景昭半天清醒,恍然记起自己车上展有卫国伯旗一面,难怪这小男孩识得他是谁。小男孩的灵活机变,着实使他佩服。
  “熊渠奉父祖之命,来此朝拜天子,商议征徐决战。既然巧遇卫伯,熊渠斗胆,烦请卫伯引熊渠谒见至尊。”小男孩又施一礼,呈递象征
  楚子身份的圭章,款款述说。
  景昭心下惊疑。
  区区五尺孺子,倒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来与天子商议征徐决战事宜!
  可那圭章又非伪假;再者他伶牙俐齿,讲话十分条理,由不得人不为之信服。然而堂堂卫伯,中原贵胄,岂能做荆楚蛮夷,还是个黄毛雏
  儿的导引?
  想到这,他面现难色。
  小男孩似对他的纤毫考虑尽了然于胸,瞥一眼服人,似笑非笑:“看来卫伯领军,不便暂离,没关系,您遣一使者亦可。”
  天下居然有这般聪慧玲珑,擅长察言观色的孩童,景昭诧异之余,免不了生出些许恶感,逡巡不应。
  服人倒已明白,敛容行礼,规规矩矩道:“楚公孙,我乃晋国公子服人,让我为你引路好了。”
  熊渠咧嘴一乐,并不客气,做个邀请的手势,底下侍从会意,几步过来架起服人,小心翼翼送到主子车上。
  景昭大怒:“你……”
  熊渠满不在乎地对着景昭匆匆一揖:“卫伯尽管放心,晋公子的安全,有我项上人头为质!莫非我只身陷在周军中,还能动歪念不成?告
  辞了!”
  言毕,他挥一挥袖,一行人呼啸绝尘而去。
  景昭教他弄得哭笑不得,尴尬万分,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得派了亲信跟上,自己徒在原地跺脚。
  离最后时限还有四天。
  胡国。徐王大帐。
  “当初结盟的时候,徐王你可没说过我们要和楚人为敌啊!”帐中的争论正在白热化的关头,“如今楚人突然亮起了与周人联盟的旗帜,
  从后面向我们开来,这不是摆明了要前后夹攻我们吗?!”
  “徐王你保证过能在冬天之前结束战事的,啊,眼看最冷的时候要到了!雨却下个不住!接下去怎么办呢?怎么办?!”
  “周人调兵出击,快逼上我们鼻子尖了,难道我们仍然按兵不动地等死?!”
  “昨天夜里又有不少士兵逃脱……”
  “粮草紧张起来啦……”
  徐王安静地坐在地上,换了个姿势,叉开两腿,旁若无人地继续擦拭自己的长刀。
  他的儿子兼继承人无畏在一旁看着,感到十分恼火。
  曾经雄心万丈,纵横捭阖,以“受天命,救民生”为由,一路将烽火烧到了中原的淮水三十六夷联军,使多少周人贵族闻风丧胆,又使多
  少周人平民心悦诚服!缔造了这种骄傲的他们的首领,今天居然缩在帐子里,对现状无视无闻,听凭那些风光时跟着他吆喝呐喊,困难时如此
  百般指责的各部头目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
  这些嚣张的鼠辈!
  “住口!”无畏忍不住扬起胳膊,朝着满帐乱哄哄的场面大喝一声。
  众头目吃了一吓,顿时闭嘴。
  无畏跳下座台,指着大帐正**奉的朱红弓箭:“你们看清楚了!灭周,是上天赐予我们的重任!既然是重任,哪有那么容易就一气成就
  的!一点失败就让你们张皇无措,也太教人瞧不起!”
  帐中鸦雀无声。
  “嘁!”过了半天,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你是教人瞧得起,脸都花了。”
  此言一出,好似油锅进了一滴水,众头目哄堂大笑。
  无畏耻辱地摸着左颊那道灵光剑划下的长长伤疤,怒而吼道:“放肆的东西,敢出来当面讲吗?!”
  “怎地不敢?!”偏偏嘀咕的那位不信邪,当真站了出来,歪着脖子跟他杠上,“既不出兵也不撤退,反正闲着,不如陪你这所谓太子打
  上一场!”
  “所谓太子”使无畏更受刺激。
  事实上他虽将无忧的空缺顶下,形式上他并未得到任何正式册封。
  虽说其中原委,乃是由于在行军中,无法举行仪式的关系。但他内中有隐,一直很虚怯地担心这情形代表父亲没忘无忧,或代表父亲对他
  生疑。……总之一天没当上“太子”,这个词便是他一碰就疼的真正的伤。
  “够了。”徐王此刻才低低下令,“够了。”
  无畏立即罢手。
  徐王扫了他一眼,望着众头目:“有想逃的,尽管去。……上了这条路,回得了头么?”
  他冷笑着,走到帐门口。
  “我听说,有人评价我淮水三十六国如群狼,周人诸国如群虎。说得很妙。虎擅独居,强而不合;狼擅群居,分而必弱。周人诸国总是纷
  争不断,齐心不得,这是我们之前屡次战胜周人的原因。”徐王捻起沙盘中的一撮儿土,“现在,周天子回来了,周人有了主心骨,集结起来
  略占了优势,使我们吃了点苦头。不过,这仅仅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而已。”
  底下的众头目窃窃议论,多有疑惑之声。
  徐王一转头:“你们不必多言。哪个若是觉得在周、楚、徐之间能靠着自己的实力独个儿存活下去,就赶快收拾人马退出吧……接下来的
  这场大战,攸关最终胜败,缺了这般懦夫也不见得是坏事。”
  众头目听得“大战”二字,又一片争执。
  “还是要出兵么,徐王!”
  “只要能尽快结束……”
  “哼,能胜吗……”
  无畏立在阶下,握拳咬牙,对这些掣肘的言论百计无施。
  “父亲一定会胜利!”帐外传来娇叱,“这可是我嬴无虞说的!”
  帘子一掀,无虞闯了进来。
  她一袭火红衣衫,黑发编成的小辫儿小兔似地跳在胸前背后,满身流溢着豆蔻少女的青春活力,给气氛压抑的大帐吹来无比喜气。
  因此她的父亲抬头望着女儿,脱口而出:“啊,原来是远来的祥瑞。”
  无虞眨眨眼,露出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无虞特来观看父亲和兄长的大捷!”
  “……嗯。”徐王打量着女儿,半晌赞许地颔首。
  无虞面向众头目:“我是一定要随父亲、兄长共同杀敌的!我要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即便死在战场,也为英雄!……不晓得比我胆小的,
  都是何等样人?”
  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抛出这样的话,帐中众头目纷纷哑口。
  “咦?”无虞奇道,“刚才不是有谁在说,想像咬败了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去吗?莫非是女儿听错了?”
  无人答腔。
  徐王环视众头目,慢慢地将那撮土洒回沙盘:“非常好。我们中无有懦夫……瞧见这处地方没有?……各位,如大家所愿,我们将在这里
  好好招待周人,让这场战斗的胜负,来决定天意的归属吧……”
  众头目多是不语。
  “是!徐王!”无虞领头跪倒拜伏。
  无畏第二。
  众头目面面相觑,拉拉扯扯了半日,没奈何依样照做。
  “徐王,那么,就看这一次了,最后一次!”还是有些不甚服气的头目趁乱嚷嚷。
  徐王一扬眉头:“当然。”
  当众头目悻悻地各自归帐后,似乎徐王亲子三口暂叙天伦的时候到了。
  无虞冲到帐外,左右观察,然后冲回来,搂住父亲的脖子,欢叫道:“父亲,我按您的吩咐做得还好吧?这下您该同意让我上战场啦!”
  无畏张大嘴巴。
  一切竟是演戏?
  徐王抚摩着女儿的头,眯缝起眼,唇边沾着笑意:“这些宵小之徒,不用点法子,果然是不肯听话的。……辛苦你了,我的女儿。”
  无畏犹豫着说:“父亲……无虞的话,是您教的?您利用她激策众人?”
  “如何?”徐王一瞥儿子,“无虞是今天早晨到的,你在外巡,没看着她。她来得正好,帮了我们一个小忙。”
  无畏咽口唾沫:“可……她在众人面前发下死誓,以后只能与我们一同去战场了……太危险……”
  不等父亲开口,无虞抢着道:“危险?我不怕!我要去!怎么都要去!”
  徐王拍拍她的脸:“哟,不愧是王女,我的小无虞。”
  无虞如同一只得到主人爱抚的小猫,把脑袋埋在父亲怀里,撒娇地蹭来蹭去。
  无畏震骇地瞧着自己的两个最亲近的人,像是一夜间变得不认识彼此似的。
  “无虞在,我们就会胜利。”徐王逗了逗女儿,“快休息吧,乖女儿,上战场不能没力气,我观周人行程,大战至迟就在十日内了。”
  无虞合着掌儿:“十日!太好了!”
  她欢天喜地地去了。
  “父亲。”无畏迟疑着,“无虞不太对劲。父亲,如此下去,无虞或许……真的会死……”
  徐王斜眼看他:“你有更好的主意吗?……你有办法镇住帐外那些目光短浅的犬豕吗?他们就剩最后一点耐心了,这点耐心,惟有靠激策
  来维持。‘无论如何决不输给小女孩’,藏在那些家伙心中的虚荣,是我们急需的。你妹妹的举动,对我们的计划最有裨益,也见效最快。”
  无畏本欲不再多劝,转念一想,父亲平素最爱此女,这时自己不多讲上几句,显不出兄妹相惜的样子:“无虞年龄幼小,恐怕仍上不得杀
  人之地。”
  “她是徐人的女儿。”徐王一字一顿,清晰地强调,“她有责任,为徐人代周的大业做出贡献,为她父兄的成就提供助力。要么成为强者
  ,要么被强者毁掉,这是她,是你,也是我的宿命。”
  哈,又是这句!
  “强者……强者……强者……”从很久以前就萦绕在无畏耳边的声音,继续鬼魅似地纠缠着他,“即使是亲人……不能成为助力……除掉
  ……”
  他注视着面无表情的父亲,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助力……
  除掉……
  亲人,敌人,皆如芜草。
  成功的路,离不开他们的铺垫。对吗,父亲?
  我是您的助力,还是您迟早要除掉的障碍呢……
  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
  周天子帐。
  穆天子隐于帘后,接受楚公孙熊渠的拜谒。
  对这样特殊的来使,想必天子君臣有好一番盘查品评吧。貔貅藏在帐内一角,观察着熊渠的举动,预测他是否能顺利经过这场考验。
  熊渠行完礼,神采奕奕地站在大帐中央,迎视众权臣的各色眼光。
  “纵然你是楚国公孙,终究仅为童竖。楚国以小儿见天子,未免太轻忽怠慢,目中无人。”毛伯班咳嗽一声,首先发难。
  熊渠有所预料,按一按腰间的玉剑:“小臣闻,周祖后稷,生而识百草。可见才能何拘长幼?以貌断人,不足可取。”
  他直截了当地引经据典,驳斥天子左右的红人,毫不胆怯。
  在座诸将,有怒目相向的,有暗中赞叹的,却都不得不欣赏他的勇气和敏慧。
  “楚公孙,你既自称有才,便要考你一考了。……你要朝见至尊,且分辨分辨,谁是至尊?”毛伯班瞄了瞄他,连击三下掌,寺人循声拉
  起帘幕。穆天子与祭公谋父并肩而坐,一样常服打扮,一样须髯飘然。
  呵,还真有闲心,想出这种游戏。貔貅腹中嗤笑。
  熊渠原地沉思。
  毛伯班等一行以为难倒了他,难免得意。
  熊渠左右张望,从人堆里寻到晋公服人,径直走去拉了出来:“服人公子,你可认得天子?”
  服人老实道:“楚公孙,我不曾见过天子,不认得。”
  熊渠颔首:“是了。”
  他拉服人一齐站在穆天子与祭公谋父面前:“我们不认得天子,天子也一定不认识我们。你猜,天子会以为我们谁是晋公子,谁是楚公孙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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