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策动舆论

  东方晨报的主笔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清癯的面上留着一撮胡须,一低头就能够着胸脯。
  一副仙风道骨的人设。
  此时他抬起头,对一直坐在对面等着的季若曦道:“这组稿子不错,但绝对不可能换版。”
  “为什么?”
  “你不想让我们成为下午出版的晚报吧。”
  “可是?”
  主笔叫厉中天,是个留美的洋学生,毕业于南加州大学新闻学院,还拿了个硕士,在美国著名报馆‘纽约时报’,‘华盛顿晚邮报’都游历过。据说跟麦克卢汉曾经过从甚密,传闻‘时代’创刊时,曾特邀他作为嘉宾参加了开幕典礼。英国的‘泰晤士报’也出现过他的身影,临回国前还去德国的‘镜报’转悠了一圈。
  以他对美式咖啡和古巴雪茄的钟爱,那些传闻多半是真的。
  他是季凤麟花重金挖来的,因此对他也很是倚重。
  所以,他在工作上很是严谨,要求严厉。算作是报投资人的知遇之恩。
  厉害的履历加上厉害的作风,报馆里的人,都叫他“老厉”。
  叫常了,就变成“老厉害”了。
  好在厉中天在美国呆久了,也染上美国以人为人上的做派,挺随和,叫就叫了。
  “虽然撤换版面来不及了,但我们可以创造另外一个奇迹。”
  “这么厉害?”
  “出号外。”
  “嘻,报馆出号外都有八百年历史了,有什么奇迹可言?”
  “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厉中天的中文也很厉害,说出来都是半文半白的。
  “不就是号外嘛,什么一二的?”
  “报馆出号外由来已久,但出对开四个版的号外汝可曾见过?”
  “四个版啊?”
  “这组稿件,震撼、好看、厚实,如果发得不好,岂不枉费了你一番心血。这个“进病房”“入捕房”的标题也有趣得紧。”
  “真的这么好?”季若曦一心想救牧天,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稿子有多高明。此番“老厉害”的赞许,让她开心了不少。
  “您等会儿。”
  再回来的时候,季若曦拿的是意大利香肠和一瓶香槟。
  “老杰克的绝活,送给你宵夜。”
  “啊哈,这个可以有。先放那儿,咱说说版面的安排。”
  “好呀。”季若曦更加兴奋了。拉了张椅子坐在厉中天桌前。
  “一版,消息,图片,皮克的专栏。二版,背景;三版发新近各界的绯闻,加上夏秋衍的连载。”
  “是那个《了却红尘》?”
  “当然。读者反馈还不错,而且可长可短。还有,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把社会部的老关留下了,让他准备了‘蝎子会’的背景材料。他跟这个神秘组织有段日子了,应该够用。”
  “四版呢,不能开这么大的天窗吧?”
  “广告。”
  “哪儿找整版广告?”
  “乔氏的恒祥百货的开张志庆。”
  “乔氏百货又开新号了?”
  “可不,所谓盆满钵满就是这样来的。”
  “有啥用?”
  “你是说乔世宽无后?”
  “我可不八卦。”
  “哈哈,按理你们是世交。一把就给了咱们全年的广告三百万,一家报馆一百,三个电台外加六十万,大手笔吧。”
  “我爹他们吧,我跟他们不熟。”
  “明白,不喜欢他们的铜臭。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现在?”
  “没关系,估计在跟太太和姨太太们叉麻雀。有钱的大佬都这样。”
  “嗯,我爸算有钱吗?”
  “当然算!哈,他不算是大佬。”
  “是因为他没有太太和姨太太吗?”
  “哈哈,小孩子脾气了吧。”
  “给你开个玩笑。我已经让皮克把专栏的英文稿写出来,给别家报纸?”
  “你这是挖你爹的墙角。”
  “不是,您看,读者是细分的,中国人读中文报纸,外国人看英文报,这没什么冲突?而且咱们是卖给他们稿子。”
  “这点像你爹。”
  “若果把稿件也发给其他中文报纸,会不会声势浩大?”
  “你这是坑爹了。”
  “为什么?”
  “报纸最核心的竞争力是独家。你把稿子给了他们,何独家之有?”
  “没这么严重,您再考虑考虑嘛。”
  厉中天摘下他的金丝边眼镜,用手帕擦拭了几下,戴上。
  “也不是不可以,打个时间差是可行的。不过,《申报》就算了,自以为老大,想想就头大,这回有机会晾它一把。”
  “您跟张先生私交不是很好的吗?”
  “你要记住,将来在职场上,私交是私交,行业是行业。”
  “这个有点深。”
  “慢慢就会明白的。”
  “好吧,留着我慢慢悟吧。不过我觉得这个号外还缺点什么?”
  “什么?”
  “我是说如果再有一篇您如椽大笔所撰写的社论,就更出彩了。”
  “你这真是坑爹了?”
  “怎么又是坑爹?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坑个别的什么人?”
  “法租界受日本宪兵队的压力,在租界要肃清反日言论,工部局里的两三个日籍董事已经动议巡捕房特务股派人入驻报馆,要不然就要将每日重要稿件送审。皮克的专栏代表的是他个人观点,而且他又是个美国人,如果言论上追究起来,报馆最大跟着吃口瓜,赔点钱了事。如果我写社论,那就代表报馆的观点,这是要被查封的!”
  “那……”
  “没什么,皮克的专栏我看了,写得已经很好了,很全面,该说的都说了,就算我写也出不了什么新花头。”
  “那好吧。”
  “不怎么好。”
  “哦?”
  “还有一个问题,医院是你自己采访的吗?所谓受害者的伤情?”
  “为什么这样问?”
  “这几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的脾气。”
  “我打电话采访的。”
  “被采访者是本人吗?”
  “不是,是一个德国医生,厄本。他很可靠,也是我家的私人医生。”
  “哦,这人我见过,还算靠谱。现在叫上老关,下车间吧。付印我都签了。”
  “要我监印吗?”
  “你说呢?这间报馆迟早是你的。”
  报馆的监印工作一般都是由主笔亲自执行的,就是要在车间里看着第一份报纸印出来,才能下班回家。他们带着的就是本报当天的第一份报纸。
  ……………………
  牧天躺在小号的长凳上,把玩着皮克送给他的锡兵。
  不到十公分的小人铸造得栩栩如生。
  锡兵穿着俄罗斯的军装,表情冷峻,端着一支俄制莫辛纳甘m1891步枪。
  这个皮克是谁,他为什么会送我礼物?
  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脑瓜子还是有点嗡嗡的,没有清晰的印象。
  他只记得胡提,季若曦,牛排,还有刀叉。
  想到刀叉,他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看着。
  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异常。
  他死盯着手掌。
  还是好端端的。
  突然,手掌如面镜子,裂出一道纹来。
  那上面出现了干涸的血珠。
  断续的影像终于连贯起来。
  他打人了,打的还是骂自己“支那猪”的日本人!
  铁门上的小窗“咔哒”被拨开。
  牧天“蹭”地跳下长凳,扑到门上。
  窗外是那张大酱色的脸。
  “哈利真,老哈利真!”
  一双仇恨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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