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夜莺之死

  莺儿的出身,实在要比其他下人来得更下贱些。
  穷苦布衣如鹊儿、鹃儿,尽是大夫人布告聘人、花了银钱买进帅府的,各个儿明标价码,她却不是。
  她原是戏班子里的小莺儿,因着唱一嗓青衣才唤此名,奈何学不出师,便被赶去台下端茶送水。
  更奈何时运不济,一日不慎泼洒了热茶,便得罪了一位心不宽、体却胖的阔太太,当下便被拘起来发落。
  索性,三夫人巧则巧矣的救下她一命。
  三夫人心眼小、气性大,有一回打牌,那阔太太讽她的钻戒不够大,她便狠狠又恨恨的记下这一笔恶账、绝不敢忘。
  当是时,那阔太太不过是湿了裙子便凶相毕露,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去。
  于是挑衅道:“哎呀,都说心宽体胖、福泽延绵!我却不觉得有道理,不然您又何苦为难一个小丫头片子?”
  三夫人一张碎嘴,很有搅乱浑水的本领。
  她只管明嘲暗讽一番,更扣一顶刻薄尖酸的帽子与那阔太太去,一转身,又捡走小莺儿作小丫鬟操使,名誉双收。
  捡她,不比捡一只猫猫狗狗费心多少。
  谁知,她无心,她却铭心。
  之于小莺儿言,一餐一饭,便是救命之恩了。
  一嘴咸腥压喉,莺儿果然窒起气来。
  又见梁延箭步冲上前来,使尽蛮力要掰她的嘴,她却义无返顾的咬得更紧。
  终于,她直觉满头满腔呛得厉害,便不由得张嘴一喷,竟然哗啦啦的喷出一条红艳艳的软肉来。
  那一腔热血,劈头盖脸的泼贱了梁延满眼满面。
  莺儿裂开血盆大口,了无声息的狂笑起来。
  只可惜,她的命贱,至多只能换一命。
  莺儿灼灼的瞪住沈要。
  她似在笑。
  ——报。
  ——仇。
  她以唇语遗言。
  然后,血腥呛断生气,她便如啼血的夜莺似的,婉转哀鸣不再有,只剩粗砺如风箱似的喘息,一声再复声声,终于毙命。
  梁延大骂道:“可恶!萧家尽养些又蠢又肯豁命的奴才!”
  话毕,竟又转向沈要,目色如淬。
  沈要漠然。
  “骂完了?”
  他只冷声道,“我劝你留些唇舌,明日好替梁耀发丧。”
  梁显世瘫坐着。
  莺儿一死,一切便死无对证了。
  萧子窈性子狠辣,只道她断断不肯束手就擒,任谁也是信的。
  谁曾想,莺儿慷慨赴死,却又不似表演。
  身死心也死,疑心更暗鬼。
  沈要言倦,于是提步要走。
  梁延一见,竟然一抹满面血腥,更加厉鬼似的吼道:“沈要,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要假惺惺的睨他一眼。
  “节哀顺变。”
  梁显世终于放他出去。
  谁知,甫一推门,却见苏同心形如鹌鹑,竟然藏在灯下瑟缩不止。
  方才,无人顾及于她,她便只好胡乱的藏起身来。
  沈要凝眉一瞬。
  却见他不动声色的闭了门,又上前几步,只默默的一把将她拉起。
  “你都听见了?”
  苏同心肝胆俱裂,恍惚点过了头,却兀的惊觉不妥,便又摇头如拨浪鼓。
  沈要于是沉声道:“你上二楼去,左手第四间,今晚就睡在那里。”
  “我不敢乱闯,请问那间屋子是谁的……”
  “那是我睡过的屋子。”
  话毕,他便有些冷淡的推开了她去。
  苏同心心下微颤。
  惧他有一半,念他却也不少五分。
  “苏小姐,你记住——今夜,你什么都没听见。”
  说罢,沈要转身便走。
  苏同心于是再望他一眼,只管又深又怯的望尽眼底了,方才悄然的拾阶而去。
  她果然寻得了那一间屋子。
  上二左四,见门罢,却见一桌两椅、一墙四壁,干净更清净。
  只不过,细看几番,便能瞧出各中的端倪。
  那墙上挂的勋章或军徽,尽是落的萧子山的姓名。
  又见书架上的相薄似曾阅过,她于是小心翼翼的取来一见,谁知,只一眼,却不如不见。
  原来,但凡那相薄里折了角的一页,便是有萧子窈的一页。
  如此想来,她便是他的每一页了。
  苏同心于是默默的垂下首去、垂下手去,泪也垂下去。
  山茶映红烛,疏影横斜,暗流浮动,月如黄昏。
  那淬了毒的血腥之气久久不能弥散。
  萧子窈伏案卧着。
  心有千斤坠,却无一字言。
  彼时年少,她当真是喜欢过梁耀几分的。
  只因悔不当初,才想快意余生。
  只可惜,事到如今她方才知晓,自始至终,只她一人真心过。
  沈要兀的推门进来。
  却见他那一袭黑衣,仿佛身就一袭夜色。
  “六小姐,我……回来了。”
  萧子窈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
  “莺儿死了?”
  “嗯。”
  萧子窈涩着嗓子说:“莺儿死了,你要我未来如何向三姐交代?”
  沈要巴巴的望着她。
  “我会替你给她一个交代的。”
  萧子窈不由得冷笑起来:“你替我?你凭什么来替我?”
  “就凭我爱你。”
  沈要只觉嘴里有些发苦,于是喃喃道,“从头到尾,只有我对你是真心,哪怕我连狗也不如,可我却是真心……”
  “——可我已经快要不认识你了!”
  萧子窈兀的打断他,“沈要,你变得好奇怪、变得让我害怕……就连你的真心,也让我害怕。”
  谁知,话音刚落,沈要遽然温温的笑了。
  他总也缺乏颜色,一旦笑起来,便像一抹不明晦暗的浮光掠过眉眼,稍纵即逝。
  “子窈,求你不要怕我,请你重新驯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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