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小狗欺负小孩

  沈要很是清楚,他与萧子窈的关系很不健康,总是血淋淋的。
  偏偏,他又总觉得这样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好,世上最为密不可分的关系本就应当以血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成为彼此脊柱里的一根钉子,然后日久天长,钉子生锈,人生被毁,却始终无法逃离。
  更何况,这样的关系很容易维持,只需要他单方面的心甘情愿即可,根本不必萧子窈亲自入局。
  她只要坐在一个他看得见的地方就好。
  至于别的,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只要适时的也看他一眼,如果可以,偶尔再摸摸他的头就更好了,如此一来,他便会死心塌地的永远守在她的身边了。
  ——作为一条狗。
  也作为,她骨头里的钉子。
  沈要难得一次没吃多少东西。
  于是,郝姨适才收了桌子,便瞧见蒸屉里竟然还剩下几只小笼包,便问道:“莫不是我今日包子包得不好吃?是太咸了还是太淡了,还是肉馅太瘦或太肥?所以沈军长才……”
  沈要神色淡淡:“不是。”
  “那是……”
  “你让宝儿去把他画的画拿来。”
  郝姨顿时一惊,只当是宝儿犯了错,触怒了沈要,便立刻弓着身子乞求道:“沈军长,宝儿还小,他吃饭没规矩,有什么要打要骂的我替他受着就好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他,只求您千万不要……”
  谁知,她正说着,沈要却很是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又皱了皱眉,才道:“他说他画了我和子窈。我想看看。”
  原是虚惊一场。
  郝姨只管偷瞄着沈要的脸色。
  ——这般的行径,倘若换做从前,她定然是万万不敢的。
  唯独近些时日,她总觉得沈要越来越好相与了,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可那眼光却早已不似往日般阴沉。
  她于是默默的松了一口气。
  后又取了画来——宝儿到底还是个黄毛小儿,什么也不懂,画好了画便只知道上下左右的叠上四折,也不顾纸上有没有折痕,结果又巧,那画上的两人各占左右一边,两只交错的手也正好夹在折线的位置,就好像一刀两断,画得实在不大好看。
  沈要立刻就说:“你把宝儿叫来。”
  是时,宝儿早就被萧子窈领着在隔壁坐下来写作业了,郝姨迟疑了片刻,沈要便以为她走神,于是再次重复道:“郝姨,我让你把宝儿叫来我这里。”
  “沈军长您有什么吩咐同我说便是了,我什么活计都能干,宝儿他笨手笨脚的,我怕他又……”
  “你不行。”
  他一字一顿,不容置疑,“就得他来。”
  “那、那……那夫人那边呢?要把夫人一起叫来吗?”
  “不用。”
  话音至此,沈要语气渐轻,就道,“不是什么大事,让她别担心。”
  话虽如此,可到底谁能放得下心来?
  偏偏,郝姨眼下也别无他法,便只好将宝儿拽到了沈要的面前去。
  萧子窈紧跟在后,正打算上前管教沈要几句,谁知,她人还未到呢,便隐约听见那呆子张口就说——
  “你画的什么东西。”
  “给我重画。”
  “就在这里。现在。重画。”
  于是,此间,无论是谁也好,便都一下子傻了眼。
  沈要面色不改。
  他右手仍包着几圈纱布,伤势还未愈,好在这几日总有萧子窈替他日日盯着,所以这会儿伤口已经好了大半了,甚至可以稍稍自由活动些许——如此,他便顺势拿过笔来,立刻在纸上圈了两笔,道:“她现在头发长长了,但你画的是短发。牵手的地方画的也不对,我的手比她的大。你画的根本就不是我和她。”
  宝儿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发出声来。
  “改。”
  沈要点点桌子,眼光森然,“就坐我对面。现在开始改。重画。”
  “知、知道了,我这就画……”
  四下里静得落针可闻。
  沈要两腿交叠,只管靠坐在椅子里监视宝儿。
  之所以说监视而非监督,是因为他一惯学来的东西只教会他看人要像狩猎,务必做到目不转睛与暗藏杀机,于是那目光自然就变得很冷很冷,冷到猎物都打起寒战,最后冷到一动不动。
  果然,不过片刻,宝儿便吧嗒一声落下一滴泪来。
  沈要歪了歪头,想也不想便说:“重画。”
  “沈军长,我、我不想画了……您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我画不好,我想抠手,我真的不想接着画了……”
  “我说——”
  他面无表情,再度张口,“重画。”
  “可、可是,可是这次我已经把夫人的头发改长了呀,也把您的手画大了,为什么还要我重画?”
  “你把纸弄脏了。”
  他说的是那滴眼泪,宝儿哆嗦了一下,立刻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
  “好,我、我重画……我、我这次一定画好,我、我……我一定……”
  沈要一向没有什么良心,便是面对小孩也不例外,偏他盯的越紧宝儿便越紧张,于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咬着笔头便说:“沈军长,对不起,我可不可以不画了,我还有别的作业要写……我不是故意把夫人和您画难看的……我、我只是不太会画画,我连画我爹我娘也画不好,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画画了还不行吗……”
  可沈要只是无动于衷的说道:“嗯。重画。”
  宝儿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萧子窈起先还在门外听着,谁知,那哭声却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收也收不住了,便就推门进来,立刻上前斥道:“沈要,我看你是实在有醋没地方吃了,我不过是陪宝儿写作业罢了,何至于你要如此为难一个孩子?”
  然,她只管牙尖嘴利的说罢了,气势上却并不见得有多凶神恶煞,偏偏沈要听了,竟还觉得委屈,甚至反过来一指宝儿,问道:“我为难你了吗?”
  宝儿磕磕巴巴的哽咽起来。
  “没、没有,沈军长没有为、为难我,是宝儿自己不、不争气的……”
  沈要于是事不关己的侧了侧脸。
  “六小姐,你看。”
  “我没为难他。”
  “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萧子窈只恨不能将这呆子就地正法。
  她只见宝儿哭得厉害,心下却又清楚,沈要远比一个哭成小狗的小孩子更加哄,所以只好迎上前去,径自往他眉心重重一点,道:“你连已经懂事的小孩子都不会哄,又怎么可能哄得了更小的小孩子?”
  沈要不明所以的说:“我为什么要哄小孩。”
  谁知,他话音方落,却轮到萧子窈一瞬纳罕,即刻反问起他来了。
  “那你早上问我喜不喜欢小孩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顿。
  “我。就是问问。”
  “那你这么问,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要小孩吗?”
  沈要一下子哑住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那许多的。
  不,或许他也有想过的罢,只不过,既然已有过好几次的教训再先,所以哪怕他如今再想,却也只敢藏在心里面想,哪里还敢说出口来。
  他于是怔怔的默了许久。
  萧子窈亦然。
  如此,四下里便只剩下宝儿呜呜咽咽的哭声了,不算太大声,因为郝姨先前教过他的,千万不能给沈军长或夫人添麻烦,并且绝对不可以哭,就算真的哭了,也要及时的止住。
  然,是时,宝儿本以为事情已经到此为止了,却不想,那头的沈要却忽然开口说道:“你过来。”
  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便又点了点头,仿佛一条战战兢兢的幼犬,寸步难行。
  “不是让你重画。”
  一见宝儿如此这般,沈要便补充道,“——有东西给你。”
  话毕,他便从旁边的几柜里取出一板弹匣,又一面抠下一颗子弹来,只管丢进了宝儿的怀里。
  “自己拿去玩。”
  他说。
  宝儿于是转身就跑,只留下萧子窈一人与沈要周旋。
  她简直觉得今天好似撞鬼。
  先是眼前这榆木疙瘩——不,槐木疙瘩,先是这槐木疙瘩晨起便问了些有的没的,之后又见他莫名其妙的欺负起一个小孩子来,等把人欺负哭了,反倒又倒过来哄,一切都仿佛逗狗,还是坏心眼的那种逗法。
  “你给宝儿子弹干什么?”
  萧子窈不由得问道。
  沈要眼巴巴的哦了一声。
  “哄小孩。”
  “你把人家欺负哭了才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都说了。我不是。”
  沈要一时有些委屈,便说,“但我又不会哄小孩,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
  萧子窈顿时叫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给他子弹啊!你知不知道子弹有多危险!那又不是打空了的子弹壳,里面可是有火药的!”
  他很是不解:“可我小时候别人给我的就是这种子弹。”
  萧子窈微一扶额,实在有口难言。
  “呆子,普通的小孩子是接触不到真枪实弹的。就连我小时候最先摸的也是子弹壳……你要慢慢的学着接受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也要慢慢学会与普通小孩子的沟通方式。”
  沈要目光灼灼。
  “我为什么要学。”
  她一瞬哑然失措。
  “就是……总之,你以后是要和普通人一起生活的……总之……”
  “我只和你一起生活。”
  “但我也是个普通人。”
  “好。”
  沈要一字一顿,只管了然的点了点头。
  “那,如果我学会了,你会给我什么奖励?”
  “你在和我谈条件。”
  “不。”
  他说,“我只是在给自己做决定。”
  窗外晴光正好,原是昨夜的小雨停了,白日便阴天转晴,日光透过玻璃窗子照进来,窗棱十字切分,竟然恰到好处却又工工整整的框住了沈要的眼睛。
  原来,那么黑的一双眼睛,也有被晴光照亮的时候,就仿佛他眼中长出来一个不可战胜的太阳,那太阳分明全是他的心之所向。
  那是,他的六小姐。
  “如果我学会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那你会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如果我学会了和普通小孩子的沟通方式,那你会和我生一个小孩吗?”
  “如果我什么都做到了……”
  话音至此,沈要终于稍稍一哽。
  ——那声音里隐隐约约的带着些哭腔。
  “如果我什么都做到了,那你会不会,多爱我一点呢?”
  真奇怪。
  他分明是在反反复复的确认着她的爱。
  可她为什么反而觉得,沈要其实是在做着自己不再被爱的准备呢?
  她直觉眼前仿佛挂了一面珍珠帘似的,窗子透进一阵凉风,那珠帘玉幕便贴上她的脸去,只管没头没脸的包住了她,一阵凉一阵热,却不知是在眉间还是心下,都难过,也都垂泪。
  “为什么不说话呢,萧子窈。”
  沈要是时问道,“是因为讨厌我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觉得害怕。”
  萧子窈说,“我害怕你会死掉。也怕孩子会死掉。我曾经的家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我未来的家人会不会也死掉。”
  啪嗒。
  西洋挂钟施施然的跳过了一格,撞针微颤,如心悸。
  公馆上下祥和一片,又隐隐弥漫着豆沙的甜香,想是郝姨又煮了甜豆沙罢,那么暖的气味,那么安静的一个瞬间。
  啪嗒。
  落泪的感觉,应当与情动很是类似。
  仿佛炉上的一小锅红豆沙,绵绵密密,有文火煎熬的痛楚与钻研,热气自下而上的灼心,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气泡,然后啪嗒一声,在平坦无波的豆沙汤里破裂开来,终于在那完美无瑕的豆沙皮上留下一个绛红色的伤口。
  如陈年旧伤,难以治愈。
  沈要于是张了张手,是伤了的那只手,已经不太痛了,便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好容易就擦干了,原是纱布吸水,连带着把她的眼泪都吸干了。
  他觉得手心微潮,伤口也隐隐的有些发痒。
  “不会的。”
  他说。
  “如果你很害怕,那我们就,慢慢来。”
  “我这次不逼你了。”
  “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给我一个机会。”
  萧子窈嗫嚅着:“什么机会?”
  “和你一起,过普通生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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