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你又不喜欢他

  你又不喜欢他。
  ——这句话,萧子窈听得很是真切。
  眼下,雍园里终于又静了下来,唱价的美人在池中落了锤,便响起咚的一声,厢房的帘子顺声落下,原是萧子窈有意拉下来的。
  沈要于是眼巴巴的看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
  他很适时的重复道,“你又不喜欢他。”
  在旁人眼里,也许沈要只是个有一万种杀人手段的暴徒罢了。
  便是那种冷血动物,体温不够自己用,所以眼里感情匮乏、脸上表情缺失,看人的眼色像蛇,一瞬不瞬的——然而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却像狗,别人不知他的底细,一见他张口便心生畏惧,那是畏惧一条野狗的畏惧,不需要理由,却生怕他毫无理由的就扑过来咬断一个人的喉咙。
  偏偏,在萧子窈这里,他却只是一条被饿怕了的、淋了雨的小狗而已。
  他讲话不会过脑子,并不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而是以为什么才说什么,吃饭需要人监督,洗头也要有人指挥,破了皮会流血,换纱布的时候会疼到皱眉——他多可怜,他甚至连底气都要她来给。
  你又不喜欢他。
  六小姐不会喜欢别人。
  六小姐只会喜欢小狗。
  萧子窈只会喜欢沈要。
  所以,那句话,他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她不过只是默了片刻而已,那厢,沈要便情急起来了。
  “你又不喜欢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难道是喜欢他吗。”
  话音至此,他只管不由分说的拽过了萧子窈的手来,然后在掌心攥紧,很紧很紧。
  他应当是真的失措了,所以一时之间失了力道,萧子窈觉得有些疼,便不自主的紧了紧眉心。
  谁知,只此一瞬,他却又触电般的松开了手去。
  “六小姐。”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不是故意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那感觉,就仿佛他连张口都带着小心似的,唯恐声音稍微大了些,便又要弄疼了她。
  萧子窈于是就笑。
  “我都还没说话呢,你怎么知道我会生气?没准儿我根本不生气呢。”
  “就。”
  沈要微微一滞,“就只是感觉。”
  其实,那也许并不是什么感觉罢。
  那更应当是他对她的本能。
  一条狗,既护主,又护食,就很明显是没教好的样子,他便是如此了,好的坏的都因她而起,爱她惧她又叛她。
  好在,那厢,萧子窈或许当真如她所说的一般,似乎并不怎么生气,于是便抚了抚他的脸——轻轻柔柔的如羽毛般一笔带过的触感,他有些担心,便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压了过来,就压在她的手上。
  然后,他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把脸偎进她的手心了。
  这样才对。
  沈要心想。
  这样她才不会跑。
  只有这样,她才是他的掌中之物。
  是时,他内心独白无数,一条比一条更危险,偏偏萧子窈却一无所知,便只是柔声细语的同他说着话。
  “这是在外面,有些话是不能乱说,什么打呀杀的,那都是大逆不道的话,倘若被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你以后不准说。”
  “那我下次回家和你说。”
  沈要道,“在房间里说。就只有你和我。”
  他已然得心应手了。
  ——有关于露馅之后装乖的办法。
  首先,嘴上一定要顺着萧子窈的话来讲,不一定要认错的,但是一定要听话。
  听话不是听她的话然后照做。
  听话就只是听她的话而已。
  首先之后没有然后。
  反正,狗都是这个样子的。
  知错不改。
  他实在游刃有余,甚至还趁机问道:“那,六小姐,别的话我可以说吗?”
  萧子窈有些纳罕。
  “别的什么话,你还说了什么话?总之,你说的话我都担心,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说卸别人的一条腿都好像你要帮郝姨杀一只鸡那么容易,真不知你脑子究竟是怎么长得。”
  沈要于是张了张嘴,哦了一声。
  “就是那句。”
  “‘你又不喜欢他’。”
  “我可以说吗?这种话。”
  是时,他面上依旧木无表情。
  偏生,萧子窈却瞧出来了,这呆子正摇着尾巴等她许诺,只要她肯应一声、说一句可以,如此,之于一条狗而言,便已是非常非常足够的了。
  她没太吝啬,所以便顺势挠了挠沈要的下巴,然后就见他微微仰头,露出一节喉咙突起的颈子,还偏着头望定她去,那眼光很蛇,是自上而下却不居高临下的、窥伺的眼睛。
  “唔,那句话倒是没什么问题,你可以说。”
  她笑语嫣然,“但是呢,这种话,你自己说没什么说服力,哪有人说某某某喜欢自己而不喜欢别人的,那太自以为是了。”
  “——那我自以为是了吗?”
  是时,沈要只管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其实那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她都听懂了,却还是放任他开口。
  “那你。”
  “喜欢我吗。”
  “六小姐。”
  自然是喜欢的。
  ——萧子窈心说,却不肯直说,所以便绕着圈子说道:“我想了一个别的办法,可以你不用说话的办法,你要不要听?”
  “听。”
  “就是以后,要是再遇上这种情况,你闭嘴,换我来说。”
  她笑笑,指尖尖细,挠人的时候便无可避免的带着些藏在痒里的痛,那感觉太过刺激,沈要于是重重的吞咽了一下,喉咙滑下去又顶上来,她仍是笑。
  “……六小姐要说什么?”
  “我就说——”
  萧子窈微微一顿,“我就说,‘我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沈要眼光一动。
  “没有下半句了吗。”
  “没有啦!打发别人,这一句话就够了。”
  “那你也不要说了。”
  沈要就道,“下半句话,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自私。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萧子窈在外面说起他来。
  倒不如说,他反倒是喜欢她多提提自己的,仿佛那三言两语便可以让他多活一天似的,那感觉就像吃饱了饭,就像幸福。
  唯独他不愿萧子窈笑的时候被旁人看见。
  那太讨厌了。
  想剜掉所有人的眼睛。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谁知,他正还想着,厢房外面却有人敲了敲门,说话的是个女声,恭恭敬敬的,很衷听,却惹得他尤其心烦。
  萧子窈立刻收回了手去。
  “请进。”
  那人于是推门而入,手上端着金盘,上面平放两枚金笺,绘鳞纹,取金鳞岂非池中之物的意思。
  “军长夫人,这是您方才拍到的,等散会自会有人将戒指送来。”
  “行。”
  萧子窈道,就信手掂了掂那金笺,又问了一句,“哎,你们今日压轴的是什么东西,可否透露一二?”
  “回军长夫人,这个说不得的,不如您再等等,反正就快到了。”
  口风倒是挺严。
  萧子窈笑了笑,便招着沈要丢来两张纸钞,只管云淡风轻的抛在了那金盘里。
  “我没打算抢拍。”
  是时,她语气温和,并不咄咄逼人,那人微微颔首,便垂眼听着。
  “我只是好奇,最近战事繁多,四处的珍宝很难运送,所以我就猜这压轴的物件应当是出自岳安本土的——却不知是哪方面的东西?”
  既不强求又循循善诱的一番话,那人听罢,终于有些松动,于是便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夫人,其实,这次的东西不是我不肯透题,而是这次的东西实在有些邪门……”
  “邪门?”
  萧子窈十分纳罕,“莫不是什么神佛玉像?”
  “是也不是。”
  那人一顿,瑟缩着,福了福身,“其实就是个泥塑的金童玉女像,听说是之前城北村子里祠堂收来的,说是好物再灵不再贵——反正、反正,夫人,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话毕,此人便慌慌张张的转身走了,萧子窈赏她的两张纸钞一下子落在地上,许是走路时候带起的一阵风罢,不大、也不冷,就只是短促,像一口气,喘了一下,便没了。
  台下依然有人唱价。
  眼下,东西已然过了一件又一件,大的小的都有,新的老的看着来,书画瓷瓶附庸风雅,偶尔又端上来珊瑚玉石——也许萧子窈大抵还是想错了,战乱不过只是普罗大众的战乱,所谓战争,不过是上位者的游戏罢了。
  “再请,玛瑙龙凤镯一双,起价二十千——”
  那美人喉咙婉转。
  如此,梁延便呷了口热茶,也看人,就说:“你要是也想拍个东西,那就拍,这个成双成对,不也挺好的吗,拿出去跟别人讲起来也能有话聊。”
  何金妮面色不善。
  她指甲早先前就劈断了,正是萧子窈查出身孕的那一日,如今两手攥着,倒也不觉得有多痛,就只觉得恨,恨自己颜面又失。
  “惺惺作态!”
  她冷冰冰的呵了一声,“你若是真想让我拍东西,早在那个翡翠戒指端上来的时候便让我拍了,不是吗。”
  “你订了戒指钻石戒指,没必要再拍一双翡翠的。”
  “是你自己说的,那个钻戒不合适!”
  “这个翡翠戒指也不一定合适。”
  “那为什么萧子窈拍了你就跟着拍?难道你以为你与她很合适吗!真可笑!现在又让我拍什么镯子,反正我拍了也是自己一个人戴!假惺惺!”
  梁延不屑一顾的笑了笑。
  “之前我就和你说了,我们各玩各的,本来就是假夫妻。”
  何金妮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偏偏,那厢,打从进了雍园的一开始,梁延便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她哪怕一次,所以眼下自然也不会知晓她哭了,于是仍是自顾自的饮茶、仍是自顾自的发呆。
  颜面要有地儿来搁。
  比如宅子——没有宅子也没关系,小屋也行,哪怕是个草棚子都不打紧的,关键在于,那地方得是一个家。
  可她连一席栖身之所都不曾有。
  她于是哗啦啦的翻起了册子来,洒了香水的铜版纸声音好大,像一记又一记耳光,落下来、落下来,纷纷落到她的脸上来。
  “有相中的吗?”
  梁延在旁问道,照样是不看她的,“要是实在没有,待会儿喊到那个白玉枕头的时候你就叫价,我要买给祖母。”
  “你不会自己叫?”
  “给你点面子,你来叫。”
  何金妮没有应声。
  因着没有必要。
  牡丹亭里烧着小炭盆,银丝碳,不窜烟味的,偏她却隐隐瞧见一蓬蓬的白烟窜上来,如鬼故事/
  那白玉枕头没人跟她抢。
  只不过,外面没人抢她的,却也没人说她的。
  好的、坏的,都不说。
  是时,长漏又翻倒一下,原是该过的物件都过完了,再往后的,便要请些压轴的东西亮相了。
  压轴的东西,压的是面子,而不是宝贝。
  那池中的美人神秘一笑。
  “诸君,接下来的这件宝物不比寻常。”
  “前阵子,岳安城北遭了洪水,整个村子毁于一旦,却唯独祠堂里有两尊泥像尚且完好,正好是观音座下的一双金童玉女。”
  “此物吉祥如意,是来之不易的宝物,有灵气的。”
  “所以,泥塑童子一双,敬请君赏。”
  “起价,一百千!”
  是时,梁延听罢,便很是嫌弃的瞥了那童子一眼。
  却见那正是两个婴儿大小的小泥塑,皮相干干巴巴,唯独身子铸得很厚,倘若说些什么灵验不灵验的,他自然是不信的,却奈何不过这雍园里的门道——压轴货拍出去,雍园帅府各拿一半,如果他来开价,便不算全亏。
  有钱人的游戏而已。
  将破烂拍出天价,然后再拿去给有钱人花。
  所以,哪怕是难民堆里刨出来的一根骨头,放到此处,也照样可以变得值钱。
  人命最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人的嘴。
  他只打算客客气气的加一小口价。
  谁知,他正欲抬手,那花枝都快要抛出去了,旁的何金妮却陡的抢过那花枝来,啪嗒一声,便猛的投入了壶中。
  “我出五百。”
  她一下子加了五倍,眼也不眨一下,“——帅府,出五百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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