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神仙崖】

  清晨的薄雾浸透了山林,林间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在这夏日里倒也叫人神清气爽。太阳还未升起,东方的鱼肚白混合着云朵泛出幽微的红光。一路上却停了许多乌鸦,见到他们就纷纷拍翅而起,伴随一阵阵尖利的鸣叫。
  青欢将碧鳞剑留在庙里,只带了裴兰棠一起。
  黎霁一路跟着。
  神仙崖在瑶山山顶,足有百丈之高,乃是山间凸出的一片崖石。几人远远地停住,女子却径直向崖边走去。
  裴兰棠想上去拦,被黎霁阻止。
  崖上乌鸦格外的多,提溜着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他们。
  几人隔着雾气,隐约看见崖边还有一个身影。
  其中一位高上许多,似乎倚着一根光滑的枯木,说是光滑,其实只能看清是株歪脖子老树,只是被削干净了枝杈,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
  属于女子的那一道身影渐渐朝他靠近,最后轻轻靠在他胸前。
  “阿晔,我回来了。”
  青欢挥袖,四周雾气散去。
  几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裴兰棠更是直接跑到一旁的岩石边干呕起来。
  那哪里是一个活人,分明是一具白骨。几人本以为他是被吊死在枯木上的,细看才发现那人手脚都只是垂着,身上也没有绳索捆绑,却能从树干上看出剧烈挣扎的痕迹,只是被一根手腕粗的钝木削成锥状,从脖颈上直直穿插而过,就靠这一枚木钉被活活钉死吊挂在枯木上。
  钝木入体,剧痛却不至于立马死去。再看崖上四处栖息着的乌鸦,想来是他被人钉挂住之后,叫它们一口一口将身体啄食殆尽。
  青欢难以置信。
  女子抚上白骨的脸颊,喃喃道:“这是瑶山古符阳氏长公子,符阳晔。”
  “是我的爱人。”
  “我叫珺璟。”女子自嘲笑道,“我化形那日,他指着竹简,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珺璟如晔,雯华若锦,遥岑寸碧,云心无岫,可与岁月共白首’。”
  “我自那时便盼望着,此生能与他共白首。”
  “我本是他自小戴在颈间的一枚灵玉,日日受他灵气蕴养,才得以化形成人。”
  “他是天之骄子,是天底下顶好的人,是我仰望了多年的心上人。我因爱化形,却没想害了他一辈子。”
  青欢脸色微滞,黎霁悄悄移步,微微挡在了她身侧。
  她半边身子隐在他的阴影里,挡住了她的不堪。
  “我与阿晔相爱被人发现,仙门百家容不下人妖相恋,他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跟他们走了,只要我死了,他们就能放过阿晔了。可是我答应跟他们走了,他们却还是毁了他的内丹,将他扔到乱葬岗里自生自灭。”
  “我以为他们要拿我血祭上天,可是他们其实是想要我的妖丹。”
  黎霁咬牙道:“妖丹有两种方法取得,一种是妖自愿献出,另一种就是用仙参吊着一口气,再用灵力将妖的五感放到最大,确保取出的妖丹活性最高,然后生剖挖丹。”
  “这也太……”裴兰棠唏嘘。
  “惨无人道是吧?很不幸,我就是第二种。”
  裴兰闺捂住了嘴。
  珺璟道:“在他只剩一口气的时候,那个神仙救了他,还说允他一个愿望。阿晔就带着他去了神仙崖。”
  “神仙崖的传说是真的。阿晔将他推下了祭崖,换来了筑丹草。阿晔吃下筑丹草后,重修了内丹,将那日杀我剖丹之人尽数屠了。可大仇得报后,他就遭了报应,不知被谁抓了,以钝木钉定在神仙崖上,叫乌鸦活生生啄成了一具白骨。”
  珺璟说着低低地哭了起来。
  她是羊脂暖玉,一直被他贴身珍藏,百般呵护,从未经受过风雪。
  她唯一接触过的寒凉,是符阳晔碎丹也握不住她的绝望,是神仙崖上没日没夜的山风,是爱人僵硬冰冷的尸骨。
  她垂死之际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奔入祭坛,浴血拼杀,红了眼眶。
  她不甘心就此离去,再醒来时已经是一缕孤魂。他被挂在祭崖上,眉眼已经被啄得血肉模糊。
  他的肉身连着魂魄被钉在崖上,风吹雨打七百年,死也不得归尸。
  生生世世赎他渎神的罪。
  “我只是个灵力低微的小妖,那木锥上被加了结界,我根本拔不出来。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给他收尸都做不到。”
  “他说,我把尸毒下在井水里,瑶山村的村民们会中毒,沧清门就会派人来除患。有一个很厉害的青衣仙尊也会来。只要我杀了仙尊,他就帮我拔下阿晔身上的钝木锥,我就能为他敛尸,带他离开神仙崖。”
  “我不愿相信他就此死了,明明他的魂魄还在。于是我跳下了祭崖,想要复活他。可复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那日崖上祭他,已经叫我神魂破散了,如今你们看到的不过是还吊着一口气的执念。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是我拖累他。”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是不是生而为妖我就有罪?”
  青欢突然踉跄了一下,黎霁下意识回头去扶,被裴兰棠抢先一步。
  他讪讪收回手。
  青衣脸色惨白,嘴唇微微颤抖。
  黎霁道:“世间执念之人数不胜数,可见到符阳晔这副模样,纵使神仙崖诱惑再大,谁敢再如何呢?”
  “从阿晔之后,便再无人献祭神仙崖。神仙崖被认为是天罚之地,没有人敢冒着触怒天神的后果,神仙崖的传说也渐渐淡去。”
  “可是我敢!”珺璟连忙对青欢作揖,“仙尊若可助我拔下钝木锥,还阿晔自由,我愿为仙尊换得心念之物。”
  裴兰棠顿时怒上心头,“我姑姑留你一命已经是网开一面,你竟还敢得寸进尺?”
  珺璟道:“不是的!献祭神仙崖必得心甘情愿,可我百年执念未了,心意不纯……”
  裴兰棠本就因为珺璟说的故事对两人观感奇差,现下更是烦躁:“姑姑别理她,你想要什么我和大师兄帮你去找,不必求她……”
  “我帮你。”青欢突然开口,“我不用你为我献祭。”
  珺璟没料到她如此爽快,一时没反应过来。
  “为、为什么?”
  青欢没有回答,推开裴兰棠的手,一步一颤地朝崖边走去。
  “姑姑……”裴兰棠追上去,被黎霁拦住。
  “你待在这里。”男人头也不回扔下话,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抓住青衣仙尊。
  “我先去看看,等我。”
  青欢抬眸看他,眼角微红。
  黎霁没来由心口一疼,却是故作轻松微笑道:“让你过来才可以过来,明白吗?”
  青欢垂下眉眼。
  黎霁忍住想捏她的脸的冲动,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朝珺璟走去。
  凑近了看才更惊觉符阳晔死状之惨,那钝木锥竟是用蛮力生生扎进他的喉管,穿过颈间牢牢钉在枯木上。为了不让人拔钉取尸,还在上面施加了结界。
  黎霁将手探过去,放出灵力感受其中。
  须臾他看向珺璟,笑道:“允你那人可拔不下这木锥。”
  尽管她不相信,但现下却也知道,那人从来就没想过帮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狡辩,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小巫贤灵力高深,一定能拔出来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结界。”只有施术之人才能解开。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方才他把灵力注入钝木锥时,结界竟然松动了。
  他确信这东西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施术者似乎与他灵力有相似之处。
  灵力相近不是小事,就好像偌大世间,你本独一无二,有一天却突然有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到你面前,对你说“我就是你”。
  若非父母兄弟,就只能是以灵养人,才能得到与自己一个灵力相近之人。
  就好像珺璟,受符阳晔灵气蕴养,是有可能和他灵气相近的。
  可他截然一人,在这瑶山之巅,遇到一个残虐的“惩罚现场”,上面还有与自己灵气相近的结界,不可谓不心惊。
  他想去扶青欢,青衣颔首避开,兀自上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细细打量着符阳晔的尸骨。
  一介俗身,贪念作祟,蓄意渎神,引得天怒,天罚其诸。
  人间修仙之道千年延绵不休,可修道者不足三成,天资卓绝之人更是凤毛麟角,其中修为、心性、气运极佳者才能得飞升机缘,往往一千个“凤毛麟角”中能出一个已经是万幸。符阳晔便是那个万万中唯一,年少便有飞升之望,若不是离经叛道爱上一个妖族,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若尸身未腐,这一定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公子。
  她将手轻放在那木锥上,还未催动灵力,钝木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化为齑粉。
  白骨没了支撑瞬间散落,珺璟猛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将它们尽数接入怀中。
  裴兰棠喜道:“怎么样?还是我姑姑厉害吧!”
  玄色灵气渐渐没入她掌心的皮肤,最后消失不见。
  青欢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同宗同源之力……
  黎霁也看到了那股玄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他只是与那灵力有极小的一部分相似,那青欢就是几乎与它一模一样。她根本不需要施加灵力,只是稍微靠近,结界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于是自动收回。
  青欢的灵力是碧青之色,那玄气显然不属于她。
  她不是施术之人,那又是谁,有着与她同宗同源的灵力,做下如此触目惊心的残暴之事……
  他忙问:“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青欢怔怔摇头,半晌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收回手。
  黎霁有一肚子疑问,可他没有问出口。
  青欢知道,他觉得。
  知道神仙崖,知道符阳晔,知道是谁杀了他。
  但她不会说。不只是作为“陌生人”的自己,就算是对亲近如此的裴兰棠,她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她就是这样,第一眼就能叫人知道她的倔强和固执。
  珺璟脱下外衫,将那堆枯骨小心翼翼收敛好,紧紧捧在怀里。
  她朝众人跪拜行礼,面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多谢仙尊,多谢诸位,珺璟愿做牛做马,永世难忘。”
  黎霁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珺璟笑道:“我执念唯一,别无所求。”
  “你就不想……带他去看看九州河川?”
  珺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人间美景很好,但我不喜欢。我早就见过世间最美的风景。”
  那年梨花树下,少年提剑斩落花,花瓣落了他们满头,像极了他教她念的共白首。
  “我没有遗憾了。”
  她抱着那堆白骨,仿佛世间至宝。
  珺璟轻抚着怀中的尸骨,眼神明澈,温柔至极,“那日跳下神仙崖,我是想着,若不能复活他,我便与他同归的。可侥幸保下一缕残魂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是这世间唯一能证明他的爱的人了。如今说与你们听了,世间总还有人记得他符阳晔并非古木无春,他也有轰轰烈烈的爱。”
  珺璟道:“不知道那位神仙还活着吗,如果你们有一天见到他了,能不能替我和阿晔跟他说声对不起。是阿晔一时糊涂,是我们对不起那位神仙。我与阿晔福薄缘浅,实在不该连累他的,真得很对不起。”
  “因我之私害了瑶山村一村百姓,我更无颜面占着别人的躯壳苟活。我对不起村民们,也对不起……那个孩子……仙尊既然无需我,那可否令我自行选择?”
  她没有等青欢回答,只是笑得张扬明媚,恰似天边初露的朝霞。
  “阿晔,崖上风冷,我带你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温暖的日出,拥住爱人的尸骨,义无反顾地跃下,与他一起坠落悬崖。
  生同襟,死也同穴。
  崖底灵光大盛。
  青欢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黎霁站到她身边,悄声道:“我们去看看吧。”
  ……
  神仙崖下,瑶山背山,是杂草丛生中是一片白骨滩,瘴气若有若无,枯骨比石多。还有一些尚未被乌鸦啄食干净的尸体,将腐未腐,糜烂无状,恶臭熏天。
  珺璟的尸体在白骨堆最上方,七窍溢血,面目全非,几乎摔成了一摊肉泥。
  可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
  她的血大片大片顺着白骨堆流下,他们赶到时,已经将那白骨丘的小山头尽数染成了鲜红。
  裴兰棠忍不住又去吐了一回,好不容易缓过劲才发觉不对劲。“不是说没人敢来神仙崖献祭吗?这些尸骨看着也就是最近几天才有的。”
  黎霁取出一块方帕递给青欢:“场面不太好看,你挡一挡。”
  待青欢接过帕子,他这才回复裴兰棠道:“想来是她口中的那个小巫贤所为。”
  “小巫贤……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个用尸毒的大妖?”
  “应该是了。”
  “可他那么厉害,也会有不能如愿之事吗?”
  黎霁顾左右而言他:“他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仙尊拔下钝木锥。”
  裴兰棠立马被转移注意:“那当然,我姑姑可是最厉害的!”
  青欢低头在一众白骨之中找寻下脚之处,黎霁边和裴兰闺打趣,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好不容易走到珺璟身旁,掸开帕子,弯下腰轻轻盖住那张脸上的血肉模糊。
  “因为我也同你一样。”
  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我同你一样。
  因为我比你更固执,更死脑筋,更不要命。
  青欢附耳在她身边,用只有她,和死去的珺璟才能听见的声音,嗓音忧郁又蛊惑:“汝之所祭为何?”
  那残魂退出肉身,化作飞烟在她耳畔缱绻缠绵。
  她微微一笑。
  茫茫无尽的三途河水中,新汇入的两股魂流欢欢喜喜吟唱着悠远古老的歌谣,那是古符阳失传已久的小调。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遥岑寸碧,云心无岫,可与岁月共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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