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沧清门】
殿外不知何时停了一只四角白鹿,见青欢出来,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在胳膊上亲昵地蹭了蹭。
那白鹿足有半人高,额上平白生了四只硕大的鹿角,如枝杈般伸展开数十个枝节,皆开出许多银白色的小花,细看其上还密密麻麻布满着繁复的纹路。它的毛发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雪白,以至于依稀能看清皮肉下跳动的血管,如此透过皮毛看上去整体倒是带上了些许粉嫩。
它见到青欢身边跟了个陌生人,瞬间警惕,头上四角颤动着发出一阵嗡声,连肤色也看上去更红了几分。
青欢摸摸它的头安抚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
白鹿歪着脑袋打量他,又小心翼翼凑近在他周身闻了又闻,突得发现了什么似的,变得异常兴奋,在他胳膊上蹭了又蹭,时不时还轻嚎两声。
青欢惊讶:“它脾气大得很,平常不愿与人亲近,倒是很喜欢你。”
黎霁试探着学青欢摸了摸它的头,白鹿似乎很享受,伸出肥厚的舌头在他掌心舔了舔。
湿漉漉、暖融融的,又有些酥麻。
黎霁道:“我叫黎霁,你叫什么?”
白鹿哼唧了两声,围着他打圈圈。
青欢替它回答:“它叫夫诸。”
夫诸扬扬角表示赞同。
黎霁朝他拱手:“幸会。”
夫诸也朝他低头示意。
青欢一阵无奈:“我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它还吐了我一脸口水。”
夫诸不屑擤鼻。
黎霁笑了,随口问道:“是吗?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倒是给她问住了。
她只知道夫诸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第一次见它的场景……早就不记得了。
自己会说出那句话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好像那个场景一直在她记忆深处。
黎霁只当她没想起来具体时间,自己也是无心一问,没太在意。
夫诸主动拱着他的手。
“你想让我坐上去?”黎霁问。
夫诸点点头。
黎霁看向青欢。
“没关系。”青欢拍了拍白鹿的腰背,夫诸心领神会晃晃脑袋,前腿半跪下来,带着点期待望着他。
黎霁试探着跨上一条腿,见它没有反抗,便一借力整个人跨坐上去。
“走吧。”青欢道。
“师尊不上来吗?”此话一出黎霁顿觉不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后山偏远,若是我乘鹿师尊步行,我心里实在过不去。”
“无妨。”
“要不师尊御剑?让夫诸带我回去就行了?”
青欢瞥他一眼,道:“我不会御剑……”
黎霁吃惊:“师尊修为至此,怎么不会……”
青欢顿了一下,才轻飘飘地道:“我的师尊还未来得及教我。”
还未来得及教,一直到现在都还不会。
可以教她的那个人不在了,所以一直没有学会。
青欢拍拍夫诸的头,白鹿甩甩头起身,乖巧跟在她身侧。
他只能看到她的一点侧脸,以至不知道那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鬼使神差问道:“师尊的师尊,是怎样一个人?”
青衣肩膀微微一颤,又很快稳住身形,好像刚才的失态并不存在。
良久立即才听到她微微沙哑的声音。
“他是这个世上顶好的人。”
黎霁没有再问。
那一身生人勿近的青衣仙尊就这样领着白鹿,载着他慢悠悠离开。
夫诸走得很稳,坐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反而异常松软舒适,那皮毛摸上去手感甚好,如此燥热的天气下竟也让人感到一丝凉爽。
那纤细身躯看上去竟有种莫名的固执。
黎霁变出一片莲叶,稍稍偏了身子挡在青衣头顶,为她挡去当头的烈日。
青欢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也并没有说什么。
黎霁没想到的是,旭阳峰主峰竟然修了一座直通苍玉山的铁索桥!
桥以两山为节点,浩浩汤汤在群山之间铺开。虽是铁索连接,走起来却异常稳当,连夫诸这种大兽走在上面也只是发出轻微的铁锁碰撞的声音。
黎霁向下望去,山间云雾缭绕如沐仙境,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片云彩来。桥下却是万丈深渊,连苍鹰也只是从下方掠过。
这万一摔下去,恐怕连粉身碎骨都是奢望。
似乎察觉到他所思所想,青欢道:“这是云桥。掌门在桥上加了法阵,除非阵破,否则任何东西都掉不下去。”
黎霁了然:“掌门是怕来往的弟子不慎跌落吧。”
青欢道:“也许吧。”
黎霁道:“师尊平时一个人住,吃穿用度怎么解决?”
青欢思考了一会,道:“苍玉山有山泉,饿了就自己打些野味。夫诸待不住,总喜欢跑到前山去玩儿,每次回来鹿角上都会挂一些吃食。云景和兰棠也会送衣物用度来,实在缺什么,就写张条子串夫诸的角上,让它去问陆峰主要。”
“这桥倒像是给夫诸修的。”黎霁在脑海里描绘了一遍夫诸顶着满头的字条跑去找陆镜的场景,不禁抽了抽嘴角。
青欢否认:“夫诸会飞。”
像是要印证青欢的话,夫诸提了提后腿,噌得一下向前助跑几步,登台阶似的腾空踏了两脚,紧接着就四脚悬空飞在了半空中!
黎霁忙把灵力化的莲叶塞到青欢手中。
夫诸越蹬越高,脱缰野马似的绕着各个山头来回撒欢蹦跶,白云就在耳畔,风萧萧兮呼啸而过,可以俯瞰整个沧清门。
沧清门有七十二山,其中最高的三座主峰分别为旭阳、正阳以及枢阳。苍玉山正是七十二山中最偏远的一座,尚在沧清门的范围内,不过其他山都有殿堂庙宇和弟子驻守,苍玉山荒无人烟,倒是因此草木茂盛,黎霁一眼就能认出。
云桥上青欢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青色的一点。
黎霁听见风中又隐隐约约的呼唤,他聚精会神听了许久,才分辨出来那是青欢的声音。
青欢双手搭在嘴边,仰起头朝着遥远天边的云彩大声呼喊:“黎霁!”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黎霁心里一动,也回应大喊:“我在!”
“让夫诸下来!”
“你说什么?”
青欢深吸一口气:“不!要!贪!玩!”
黎霁笑了,拍拍夫诸的脖子,道:“她喊我们回去,下回再陪你玩。”
夫诸晃晃脑袋嗤之以鼻,脚下蹬得更快。
“听话,你要听她的话,我也要听她的话。”
夫诸鹿角变红。
“为什么?不为什么啊,我愿意听她的话。”
夫诸发出“嘁”声。
“有什么丢人的?人活一世总不能真独来独往,有些人要听父母兄姐的话,有些人要听良师益友的话,还有些人要听丈夫和妻子的话,像你呢,就要听主人的话。有人管教是一件幸福的事,这不叫丢人。”
夫诸不屑。
“好了,快下去吧。”黎霁不自觉勾起嘴角,“她该等急了。”
夫诸没再犟,只是迈着步子不情不愿地慢慢往下走,好半晌才终于落在了云桥上,青欢就在不远处,见到他们回来,撑着莲叶走过来,佯怒道:“夫诸,你再顽皮就不让你去前山玩了。”
她额上有薄薄的汗。
夫诸甩甩尾巴懒得理她。
青欢补充道:“我还要告诉他们谁也不许给你吃的。”
夫诸朝她凶狠龇牙。
黎霁抓住它的鹿角,跟勒马缰一样往回拉,“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
夫诸垂下脑袋,那模样委屈极了。
青欢小声嘀咕道:“都没见你对我这么乖过。”
夫诸撇过脑袋。
“夫诸!”黎霁又拉了拉它的角。
夫诸慢吞吞回过头,看也不看青欢,只朝她乖乖点了点头。
青欢给了黎霁一个凉飕飕眼神,“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黎霁道:“我跟它说以后都给他准备新鲜的草料。”
“真的?”青欢显然不相信。
“真的。”黎霁笑着点头。
“我也给你找过草吃啊。”青欢瞪它一眼,嗔道,“小没良心的。”
“就是,小没良心的。”黎霁附和道。
夫诸委屈。
黎霁抬手在空中随意一握,青欢手上的莲叶梗就到了他手里,正好换他撑在青欢头顶。“日头太毒,还是尽快回去。”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大部分都是黎霁在没话找话,又行了约摸半个时辰后,终于是到了目的地。实在是偏。黎霁瞪大眼也只能勉强看到旭阳峰若隐若现的山尖。
整山葱茏青翠,郁郁芊芊中有一棵树木格外高大醒目,将四周的树木全部笼罩在内。两人又走了一段山路,最终青欢带着他在那棵大树面前停了下来。
“流云琅玕木?”黎霁惊呼。
青欢点头。
那实在是一株苍天大树,自下而上根本看不到枝杈的尽头,还足足有几人围抱粗。叶似珠玉,纹似流云,尚开着满树白色的小花,类似于槐花珠串似的挂在枝头。
而以这棵琅玕木为中心,建造了一座小竹苑,倒像是为了这株树特地建的院子。竹屋并不像青欢说的那样简陋,反而处处透着精细,用来建造的竹子是坚硬的青麻竹,防风防水,还每根都粗细一致,一间明显是主屋的屋门上盘着翠绿的藤枝,门廊上挂着一只玄黑色风铃,用的却不是做风铃常用的贝壳,倒像是某种鳞甲动物的甲片。内设家具一应俱全,摆设也新颖细致,儒雅又文气。
若不是知道青欢住在此处,他都要以为是哪位隐士高人避世之居。
青欢好像也算高人?不过是清居不避世。
没有篱笆。篱笆通常是作圈地盘用的,不需要篱笆,说明这座山都属于这个主人。
而且没有威胁,不需要外物做徒劳的抵御。
院中落叶没有打理,看着也不至于凌乱,琅玕叶飘到哪处便落在哪处,旧叶腐在土里,新叶又覆盖其上,树生新叶,叶又归根,循环往复,自然交替,不治而为。
相比竹屋的精致,院子里倒是空落许多,除了那棵琅玕木,便只有在树下的一把竹编摇椅,再无其他。
夫诸一进院子便高高兴兴地跑到树下拱着落叶,从里面翻出自己藏好的鲜草,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心满意足地趴下用角给自己挠痒。
清风拂过,院子里飘起落花。黎霁抬手接住一朵,小小的纯白在掌心格外纤弱,凑近了才能闻到极淡的香气,他道:“如今刚过夏至,琅玕木怎么还开着花?”
青欢仰头望着它,道:“不止现在,过去和今后的每一年、每一天它都不会败落。”
青欢说完,又若无其事指了指偏房,道:“这间屋子许久空置,恐怕有些脏乱,你需得自己打扫,我……不太会干这些,帮不了你。如果觉得可以的话,今后你就住着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跟我提,或者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让夫诸去问宗门里的人要。夫诸经常去前山逛,许多人都见过它。”
青欢又说:“你要是闲得慌,也可以跟夫诸出去玩。”
“那师尊呢?”
青欢垂眸:“我不爱喧闹。”她又道:“我这飞鸟走兽都靠近不得,信鸦什么的都收不到,你若是要跟什么人联络,就用传音纸鸢送出去。你还年轻,不要跟我一样老窝在这后山,要多出去走动,与师兄师弟们接触。你可以随意出去玩耍,只是不能把外人带进苍玉山。”
青欢想了想,在自己额间的碧纹轻点,牵出一道青绿色的灵气,将其注入黎霁的身体。黎霁浑身一颤,迅速被青光包围,只片刻又化为原先的那丝灵力汇聚在额心,最终消失不见。
“这是我的一丝本源之力,如此你遇到了危险我便能知晓。若是我来不及赶到,你就去枢阳峰找陆峰主,他为人热心肠,一定会帮你的。”
黎霁刚想作揖致谢,青欢便摆摆手:“苍玉山就你我师徒二人,以后不必拘礼。”
“啊?啊,是!”黎霁点头。
青欢道:“关于沧清门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