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仙门会】人族第二

  沧清门的一切都有条不紊欣欣向荣,只是青欢的身体丝毫不见好转。积郁于心,气结难消,黎霁依旧一天三晚血供着她,好歹是稳住了没有再恶化。
  秋去冬来落雪时,五年一度的仙门大会开始了。
  这次的仙门大会几乎整个修仙界都会来。不论御剑还是乘车而来,在沧清门山门前都要停下步行。山门九千多级盘山而上台阶,踵接肩摩,众喣漂山,络绎不绝,议论声寒暄声不绝于耳。随和些的与旁人说说笑笑拾级而上,偷懒的有备了轿撵,或是用轻功几次落点轻身飞上山。当然不乏抱怨之人,毕竟除了本门弟子每日上山下山已经习惯,九千多级台阶并不是寻常人能接受的。
  山门演武场上,旌旗飘扬,足有十几丈广的擂台用大理石磊砌,左右各立一白岩云雕蟠龙柱,四面坐席以其为中心排开,最内圈的为众仙尊家主的座位,用的是昂贵的裘毛软垫,金杯玉酒,小食糕点,等等,座旁还安置了红泥火炉,一众御寒物品一应俱全。
  众仙尊家主之后才是各家弟子的座席。
  熟人寒暄,头一次见面的呈名,边客套边陆续入座,不一会儿便坐了满满当当。
  一声清脆的锣响让吵嚷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往主位上看。
  冬日里玄玉座便格外冷了,也不便挪出旭阳殿,因此主位上是三把椅座,其居中的一座明显与其他两处不同,上面足足铺垫了三层上好的毛皮,一左一右各布两个有许多镂空孔洞的封火盖挡住的炭盆。青衣仙尊靠坐在椅子里,尽管不似玄玉座那般夸张的不合身,但也显得突兀单薄。
  青欢裹着厚重的貂裘大氅,半张脸埋在柔软的领毛里,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至毫无血色,因为瘦削下去的脸颊,眼睛便显得格外大,却不见生机,像个没有生气可以任人摆布的娃娃。
  她手上戴着黎霁做的手套,抱着一个铜胎彩绘手炉,脚上是兔毛滚边的靴袜,同样踩在炭盆上。她精神不好,只好靠在椅背上木然看着台下纷纷扰扰,看上去满脸冷漠不近人情,实则胸腔时时抽痛,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坚持要来,理由是杨屏舞绝不会错过这种大场面。
  “会冷吗?今日幸好没有风。”黎霁将手搭在椅背上,源源不断的灵力贯入,让座椅都生了热。
  “还好。”青欢淡淡回应。
  在她的座椅前方摆了一个架子,铜锣声响后,裴云景端着寒水扇摆在架子上,展于众人之前。
  这是黎霁提议的。沧清门的人好像都不在意权利尊卑,对此毫无意识。那日曾谙斥责青欢越俎代庖他便由此上了心,自己人不在意不代表外人不会指指点点,他见不得青欢被编排指责,于是便与裴云景商量将寒水扇呈在前,免得又有人说一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感念各位不辞辛劳远道而来,照顾不周多有海涵……”裴云景依着惯例说些场面话,青欢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漫天飘雪,和那天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山林间隐隐约约生出的白,心里便满是苦涩。
  那之后她不是没见过雪,可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感到一阵阵窒息。
  迴云死在落雪时,他的尸体化为硝烟后,苍玉山便多出了那棵流云琅玕木。她一直回避迴云已经不在的事实,可杨屏舞的消失让她幡然惊醒,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流云琅玕木挡住了落雪,白花却似祭礼般扑朔落在她的发间衣衫,平白戴孝。
  蛇族自来便有冬眠的习性,只是随着修为的增长会变得不再明显。可天性就是天性,而今虚弱如她完全无可抵抗。可她偏生睡不着,只是没完没了的恍惚,仿佛醒着就把梦做了一般,实则眼下一日比一日重的乌黑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边裴云景已经到了尾声,“望参与的师兄师弟们取得满意的成绩,沧清门第一百三十一届仙门大会现此开始。”
  台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青欢忍不住往裘领里又缩了些。
  黎霁温声道:“比试的时候便不会如此喧闹了。”
  青欢安静地点点头。
  “座上那是青尊吧?”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眯起浑浊的眼睛望向青欢,捋着胡须悠悠道:“怎么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也太没规矩了。”
  一旁的年轻男子摇着白羽扇嗤道:“寒水扇摆在那,不论什么规矩都是有了。”
  老者白他一眼:“一柄扇子而已,能证明什么?”
  男子似听到了极逗趣的笑话:“柳家主虚长这些年岁,连寒水扇都不认得?”
  “这可是那位的法器。”
  老者显然不信:“据说那位是火修,这寒水扇怎么看都是水系法器,怎么可能是那位之物?”
  “这我可不知道了。”年轻男子习惯性摇摇羽扇,冷不丁被带出的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法器是扇就这点不好,冬日里太折磨人。”
  “小心点,吹到我这来了。”隔壁座突然冒出一个女声,二人双双看去,老者悄声附耳问道:“这位是?”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当然在修为可以影响寿命的情况下并不能以此确定年龄。此人像是北边的打扮,着一件黑色披风,隐约露出内里月白的外衫,镶以黑边,腰上也是月白的腰带,用的却是骨头打磨成镂雕满月带钩。两鬓编发,其间竟然夹杂着少许的银丝,在头顶扎成一束,用骨白色的花钿盘住。最特别的当属她那面上,由后脑发间延展出两片月牙状的羽毛发饰,两片月牙中段交汇,刚好架在她鼻梁上,一左一右遮住了她的双眼。
  只从那高挺的鼻骨和微扬的嘴唇便对其容貌窥见一斑,若是取下那两片月羽,想来定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
  可惜了是个瞎子。
  她仰头饮下杯中的液体,精准面向声音的来处,笑道:“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是不是应该先呈名?”
  老者方才的声音已经足够轻,又是附在人耳边说的,没想到也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惊讶同时,年轻男子到底修为高一些,敏锐察觉到面前此人应当与自己在同一个级别,于是及时道:“在下蒲瞭阁湘君,失礼了。”
  老者是知道湘君的,见他如此也急忙拱手揖道:“老夫鹿台柳乾罗,见过仙尊,不知仙尊是哪位?”
  女子勾起嘴角,不紧不慢道:“荼鸣山。”
  此一言出,四下目光纷纷投来,不过都是悄悄打量,并不敢明目张胆。
  柳乾罗陪着笑又作了一揖,“原来是望舒宗宗主月颂仙尊,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柳家主过奖。我知仙门之中对我言语颇多,不知柳家主都听说了我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给您辨个真假?”
  大冷天的柳乾罗额头上就这么渗出了冷汗,他尴尬抹了一把,讪讪道:“月尊可别打趣老夫了,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即使听过也转头便忘了。”
  “月颂?”青欢朝台下那边望去,白衫黑裘的女子恰巧偏头与邻座说话,眼上覆着的月羽随着她的动作颤了颤。
  “人族第二,骨弓绝决月颂君。”裴兰棠不动声色将手搭上了青欢的椅背,暖融融的温度从掌心传递而来,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原谅了一直瞪着她的黎霁。她压低了声音对青欢道:“望舒宗是第二次参加仙门大会,第一回只靠刚成名的月颂,一人打穿擂台,才把望舒宗挤进七宗之内。别看她是个瞎子,但可是使弓的!”
  青欢点点头没再说话。
  裴兰棠道:“姑姑不好奇吗?瞎子怎么挽弓?”
  “没什么稀奇的。”青欢道,“射箭不全用眼睛,听感比视物更重要。”
  “姑姑真是见多识广。”裴兰棠无比自豪地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黎霁,满脸写着“怎么样这可是我姑姑”。
  黎霁懒得理她。
  “荼鸣山的骨弓绝决?久仰久仰。”侧位的中年男子出言招呼,“月尊不亏为天下女子典范,仅仅百余年望舒宗就一路迅速挤进七宗,门下弟子也是各个文武双全,丝毫不输男子。”
  月颂寻声转过头去,毫不留情说道:“哪里来的马屁精?”
  四周传来隐忍的笑声。中年男子嘴角抽了抽,仍然坚持笑着道:“这都是实话。望舒宗成立之初只招收女弟子时大家都不看好,可不过百年就能力压众多资历深厚的宗门世家,实为众家学习的楷模。”
  月颂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谢谢您这么夸我了。您这个……您哪位?”
  湘君没忍住一口酒水喷出来,引得众人侧目,他忙摆着手道:“你们继续,别管我,我嘴漏。”
  月颂对声音异常敏感,几乎是听到声音的同时就“看”了过去。若是没有那两片月羽遮挡,怕是绝对看不出这是个不能视物的瞎子。
  身后中年男子的声音又传来,这回月颂没有再第一时间转回去。
  那人道:“晚辈祁山杨家家主,杨衍。”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杨家也与会了的被他们的大胆惊得五体投地,早就认出杨家的人则暗暗等着看好戏。
  不止沧清门不欢迎杨家,自从出了八百年前那档子事后,整个仙门几乎都与杨家不复往来。欺师灭祖自古都为世人不齿,但凡有些傲气的家族都不会愿意与教出那种弟子的家族有干系。
  往小了说是私交无状,往大了说便是默认弑师的行径。
  再者,沧清门稳坐仙门第一将近千年之久,除去逝世的迴云,依旧有两位仙尊坐镇,地位不可撼动,没有哪家会傻到为了个式微的杨家,公然与仙门之首的沧清门为敌。
  更何况其中一位仙尊,便是直接受害人。
  “那边好像是杨家人。”裴兰棠提到杨家便觉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杨衍好像在跟月颂仙尊搭话,那他完了。”
  青欢好奇问道:“怎么了?”
  裴兰棠道:“月颂这个人最厌恶背叛。之前有个女子,夫婿在外与人苟且,便要休了她另娶,她一气之下投了望舒宗。月颂仙尊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在那男子的婚宴上砍了人一条胳膊,插在香炉里说给他们新婚夫妻添香火。”
  青欢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果然,月颂听了杨衍自报家门,干脆连头也不愿偏了,自顾自饮着酒,周身气场都冷了三分。
  “沧清门当家的也跟我一样瞎了眼吗?连杨家的人都能放进仙门大会来。”
  杨衍好似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态度,他道:“哪里的话,杨家是报了名领了帖从山门正大光明进来的,上面几位自然也是同意的。”
  “哦。”月颂道:“那你去巴结别人,别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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