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奢比尸一改先前的跳脱，变得低迷恍惚，配上那张白嫩小生的脸，倒真有几分我见犹怜。
青欢调息了许久才敛了灵力。尸毒解了，身上的伤还需要时间愈合，这个时间也不知道需要多久，但好歹是不再会因为受伤恶化了。她给奢比尸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
“大耳朵……”
奢比尸抬头看她，眼里是青欢从未见过的迷茫。
青欢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的心态平和下来，“为什么给瑶山村的人下毒？”
奢比尸张了张嘴，道：“九阴……”
“因为九阴叔叔？”青欢道，“可是我听说，是你把九阴叔叔……”
“你以为是我杀了他？”奢比尸突然笑了，“也是，所有人都以为我毒死了他。”
“不是的！我相信你！”青欢急道，“小时候因为我缠着九阴叔叔，你唯一一次跟我打了架，你的耳朵，我额头上的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谁都有可能杀九阴叔叔，只有你不会。”
奢比尸颓丧地坐在地上，喃喃道：“是啊，只有我不会……”
青欢在他面前蹲下，“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大耳朵，我想帮你。”
奢比尸歪着头看她，“你想帮我？”
青欢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因为哥哥是妖王，从小到大没有小妖怪敢跟我玩，只有你不在乎。大耳朵，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奢比尸似乎想到了以前的事，忍不住回忆：“我生来就带着一身尸毒，还能操控死尸，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九阴府邸里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我。你听说我的毒厉害，心里不服气，铆足了劲要跟我比一比，只有你不害怕我。”
尸毒和蛇毒你来我往斗了许多年，非要争个高低。只是那时青欢还没有受过伤，尸毒没有地方下手，而奢比尸天资聪颖，对抗还没成型的蛇毒轻而易举。这样一来一往，倒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青欢不知从哪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那日裴兰棠送到她手上的一对蛇形耳挂。她取出耳挂，轻手轻脚戴在奢比尸的耳朵上，指尖在他缺了半个的右耳上顿了顿，才收回了手。
她解下了脖子上的璎珞项圈，从上面取下了五颗宝石，摊开掌心给奢比尸看。
奢比尸看到那些石头后眼睛就慢慢亮了起来，“三世六爻石……”
青欢道：“你记得吧？这是九阴叔叔送给我的，我的占卜之术都是跟九阴叔叔学的。但我学艺不精，那场妖神大战的几个关键人物里，包括你、九阴，还有哥哥，你们的命运我都算不出来。”
“但是瑶山村之后我想找你，三世六爻石却算出了大凶。大耳朵，瑶山村的人命跟九阴叔叔有什么关系？你找珺璟给我下毒又是为了什么？”
奢比尸突然咧开嘴，道：“魂魄。”
“魂魄？”
奢比尸道：“你为了魂魄，我也为了魂魄，只不过你折磨自己就可以得到，而我献出自己的命也没用。有什么差别吗？”
“怎么没有差别？我是以愿养魂！那你呢？你要害人性命！你是……”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惊恐地盯着奢比尸，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奢比尸无所谓笑笑，帮她说了出来，“你是以愿养魂，而我是以魂养魂。”
“奢比……”青欢连牙关都在颤抖，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情绪。也许有对他滥杀无辜的气愤，也有害自己半生不死的怨恨，但也许多一些的是不理解，难以置信，还有痛苦。
痛苦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嘴里叼着根茅草，顶着半只血淋淋的耳朵，嘴里还说着要成为能站在大巫贤身边的那唯一一个。
那时他确实成了与大巫贤比肩的小巫贤，而今却肆意滥杀无辜，再也当不上贤名。
“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是凡人，用凡人的魂魄养魂，你知道下场会是什么吗？”
她插手凡人命数已经次次都几乎死在天谴里，那害了那么多凡人的奢比尸呢？
奢比尸满不在乎回答：“天诛地灭。”
青欢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连三途河的水都容不下你！”
奢比尸耸肩：“无所谓。”
青欢没忍住一拳砸在他脸上，直把他打得偏过头去，这一拳下了狠劲，奢比尸半边脸飞速肿了起来，嘴角眼角都一齐流下鲜血来。
他却笑得更加深了，“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滥杀无辜吗！”
“小蛇，我们是一样的。”奢比尸突然凑近她面前，鲜血淋漓的脸几乎贴上她的鼻尖，漆黑的双眸熠熠注视着她，仿佛要透过那道碧色看穿她的灵魂。青欢一动不动回望过去，听得那人说道：“我们的所作所为，不都是希望能再见到那个人吗？”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知道。”
青欢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魂魄？谁告诉你的！这件事我只在下都回来的路上跟他们三个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傒囊说沧清门有你的人，是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奢比尸却是耸肩：“还用别人说吗？你每隔百年就往外面跑，一头热撞得半死不活，吾王却不出手相助，往深了想想就知道了。更何况当年死人界开闹得沸沸扬扬，有这个本事的只有吾王。吾王又只在乎你，你还活的好好的，所以开冥府只能是为了你在乎的什么人。”
奢比尸评价：“小蛇，你还是那么笨。”
青欢泄了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深吸了一口气。
“师尊他……”
“说到师尊，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奢比尸甩甩脖子上的铁索，勾起嘴角戏谑地看着她，“小蛇，我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当初闹得多沸沸扬扬啊，说此生只拜一人为师，没想到不过两百年，转头就认了个凡修当师父，丢不丢人啊？”
青欢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有一个师尊。”
奢比尸嗤了一声：“真是翻脸无情，巽元知道该有多伤心啊！”
“巽元？”
又是巽元？
青欢急道：“你认识巽元？”
“当年参与妖神大战的，还有谁不知道巽元吗？”奢比尸被她蠢得笑出声来，“怎么？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
青欢沉默了。
奢比尸见她这副样子，也觉得不对劲起来，敛了笑意问她：“你真的不知道？”
青欢轻轻摇了摇头，“我是不是也该认识他？”
这回轮到奢比尸沉默了。“你……忘记了？”
“我应该记得吗？”
“……”
奢比尸了然。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凳腿上，好以整暇看着她，“巽元可是你的好师尊啊。”
“？”
青欢瞪大了眼，“你说巽元是我师尊？可是，可是……”她抚上自己的心口，“可是他不是想杀我吗？我这里，有一道很浅的碧鳞剑痕，碧鳞是认主的神剑，旁的要操纵它只能是神族，当年妖界只有这一个神族人。如果是我自戕应该跟另一道伤痕一样重，但是它很浅，只有可能是巽元想杀我……”
奢比尸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顶着满脸的鲜血抱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他想杀你？他那么宝贝你，为了你散魂又焚身，你竟然说他想杀你？我只道虎蛟冷血无情，没想到巴蛇才是天下第一！”
“你说什么？什么散魂？什么焚身？”
奢比尸道：“神界叛逃的神君啊，背叛了神族，忤逆了天道，为天地万物而生，最后竟然为了条蛇死了，还换来一句‘他想杀我’，真是可笑，可笑啊！”
青欢猛地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死死盯着那满脸的讽刺和疯狂，“你说清楚，巽元为了我死是什么意思？巽元到底是谁！”
奢比尸却神神叨叨来了句：“天机不可泄露，时机未到，不可说，不可说。”
这一下彻底把青欢惹恼了，“你说不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奢比尸垂下头把后颈露出在她面前，弱点暴露出来却还是毫无惧色：“杀了我啊，快动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青欢亮出毒牙，可怎么也下不去口。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奢比尸翻了个白眼坐好，“你幼时受九阴教导，少年又遇上了巽元，一个圣贤巫祖，一个天命仁君，早把你身体里的蛇血压得死死的了，哪里学得会杀人？”
“……我不明白。”
“听不懂才是对的，”奢比尸苦笑，“毕竟那是他用魂飞魄散的代价卜出来的东西。”
“魂飞魄散……所以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九阴叔叔？”
奢比尸的眼里溢满了痛苦：“那时神族何其强盛，妖族全靠吾王撑住才没有溃败。他……为了找到神族的破绽，窥探了天道秘辛。我以毒酒助他假死，但还是没躲过天怒。”
“他被天道反噬，直接打了个魂飞魄散。我散尽修为才抓住了他的一丝魂魄，将那缕残魂与自己的魂魄绑在一起，才勉强算保下了他一线生机。”
“但我杀了太多神，也连累了很多妖，造下的杀孽数不胜数。神帝便派了赤龙对付我。”
“你知道的，赤龙琉璃火是妖族的克星，没有哪个妖族能在琉璃火下活着出来。可他的魂魄在我身上，我死了他就真的死了。于是我求那位操纵赤龙的神将放过我，他答应了，只焚毁了我的肉身，我的魂魄得以留存下来。”
“对我来说只要有魂魄就有办法弄到躯壳，所以严格来说他杀了我，也救了我。我躲进了窥镜，把他的魂魄藏在里面，以新鲜的魂魄养护着。”
青欢突然出声：“所以你帮那位神将杀光了祖巫，并不再插手妖神之战？”
奢比尸惨笑：“四凶兽之下就是十二祖巫，四凶兽向来自成一派，不插手三界争斗。神帝忌惮祖巫，只要我们死了，妖族就只剩下一个玄英。吾王再强也不能以一己之力单挑整个神族。”
“是那位神将想杀我？巽元为了保护我……”
那张扭曲的面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半晌，才从唇缝中挤出一个字：“是。”
青欢突然觉得喘不上气。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零星地往外冲，却一样也抓不到实处。在下都二十年做的梦早就不记得，但此时却像重新活过来一般横冲直撞。八百年前，八百年后，每一个魂魄宿主，师尊……师尊……
她的师尊，师尊，是谁？
你说过只认这一个师父的……
迴云，流云琅玕木，她守了八百年的人，师尊，师尊……巽元是谁？巽元怎么会是她的师尊？
他救了你，他救了你，他为了你散魂又焚身，他为天地生却为巴蛇死！
天命仁君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巽元……巽元……
背叛了神族，忤逆了天道。
当年参与妖神大战的，还有谁不知道巽元？
你年少就遇上了巽元……
神族叛将，神君巽元，和妖王联手将战线推至了天门外，结束了妖神大战……
神君，巽元……
青儿，青儿……
生当复来归，死，死当如何来着？
妖族不用剑，她又为什么会炼出碧鳞？
碧鳞为什么会杀了巽元？
心口的伤是那时候留下的，那尾巴呢？尾巴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消失的那一百年，似乎真的很重要。
她忘了很重要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那位神将是谁？”
奢比尸歪着头，眨眨眼回答：“赤龙饲主，靖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