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前尘镜】奢比九阴

  钟山入口。
  天空中巨目已经合上,整个须弥之处进入黑夜,风雨如晦,巨龙口中衔着的白烛却在狂风骤雨中岿然不动。
  龙腹处尚有显眼的空洞,里面莹白的珠子发出耀眼的光芒。奢比尸朝那处光亮遥遥望了一眼,怀中紧紧裹着的人形包袱中滑落出一条鲜血淋漓的藕臂,很快被雨水冲刷尽上面浓稠的血浆,露出苍白的皮肤。
  奢比尸把那只手塞回了包袱中,往怀里带了带,冷声道:“我说过剖丹之事我会一力承担,接下去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可以回去了。”
  兜帽人不悦斥骂:“你觉得我还有回头的余地吗?你这个窥镜最好可以困死他们,不然等玄英出来了,必定闹个天翻地覆,到时三界大乱,你我必遭天谴!”
  “我不会说出你,你大可以放心,你的魂魄是我亲手塞进这具壳子里的,除了我没人认得出来。”
  兜帽人怒道:“你说得轻巧!假的终究是假的,你再怎么手段高超也变不成真的!我迟早会被发现,在那之前赶紧让一切都结束!”
  奢比尸讥讽地勾起嘴角,“我只是想要小蛇的妖丹,哪比得过你胆大包天,竟然想要吾王和青欢的命。”
  兜帽人道:“那不是你该考虑的,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放了你一马!”
  奢比尸烦躁的暗骂一声,道:“你还不走吗?”
  兜帽人双手环抱在胸前:“轮得到你来管我的行踪?”
  奢比尸轻飘飘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要去见烛九阴,你也要一起吗?”
  兜帽人一僵,摆摆手朝须弥之处入口走去,“谁要看那个死人?晦气。”
  奢比尸深吸一口气,等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抬起头望向半空之中的那截白烛,顷刻间化作一缕烟气,随风飘入那段烛火中。
  烛火之中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漆黑一片,天地之间悬浮着数不清的星星点点,一直延续到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像身处盛夏无月的夜空。
  奢比尸在这无数的莹点之中虔诚地跪下来,轻手轻脚掀开怀里湿透的包袱,随雨水涌出的是大片的血。
  奢比尸紧紧搂着青欢,额头贴在她的碧纹之上,半晌寂静,年轻人清瘦的肩膀开始微不可见地耸动,幅度越来越大,到最后泣不成声。
  “巫父,我做了错事。”
  奢比尸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莹光寂夜里,像山林间孤独等待死去的小兽。
  “巫父,我差点害死了我唯一的朋友。”奢比尸白皙的脸上爬满了泪水。
  一道虚幻的人影浮现在他身前,静默的看着他。
  “我害了她,她还记挂着让我快逃。我故意告诉她妖丹是为了救你,想试试她对你的忠诚,这个傻子一听是给你用,她甚至就放弃抵抗了。”
  “可我还是剖开了她的肚子,我用了最残忍的办法夺取她的妖丹,明明、明明她都不再反抗了。”
  “我明知道她旧伤无数,还给她下了尸毒,让她痛不欲生。我还伙同九尾烧了她最宝贵的苍玉山,毁了她的树。连这须弥之处都是我将她骗来的。我这样伤害她,她还是相信我,心甘情愿让我入梦操控她,打开罪戒岭,放走了我。”
  “我却……我却……”
  “巫父,她要恨死我了。”
  人影半跪下身,弯腰轻轻抱住了他,却穿透了他的身体,于是只能作拥抱状虚假地圈住他。
  “不会的。”人影道,“青青是个好姑娘,她永远不会恨你的。”
  奢比尸掩面痛哭。
  “你既知晓天地秘辛,便知青欢决不能死,又为什么非要取她的妖丹呢?”人影似是自言自语,手掌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为我一命,取下困兽之锁,而置天下苍生于火海,这值当吗?”
  奢比尸低垂着头,无颜看他,“我都不奢望你能活过来,我只要你的魂魄能够完整,你能够往生,生生世世轮回我能寻到你,而不是如今这般……残败。”
  他道:“天下苍生的死活又与我何干?”
  人影叹了口气,道:“你杀了青欢,吾王没了枷锁,怒火会撒遍三界,九州会回到混沌之初的乱世,天下生灵涂炭,就算我能转生,又有可能活多久呢?”
  奢比尸坚定道:“我会守护你,不会让你被殃及。”
  “那其他人呢?”人影温柔地反问,“那些无辜的人们呢?那些弱小的生灵,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只能祈求上苍庇佑,可上苍自身难保,又有何余力去守护他们呢?你珍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当这一切全部消失,那么我也将不复存在。”
  “你没见过洪荒乱世,我却是亲眼瞧着天地初开至如今的风云,众生过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恶’愿意亲手结束这乱局,才换来了这千年的安泰。苍生好不容易能歇一歇,若只是短暂的喘息,他们会更加难以接受黑暗。”
  “奢比。”九阴的声音依旧温柔,“三界会变成另一个万灵冢。”
  奢比尸扬起脸看着那个虚影,满脸泪水,“即使你会万劫不复吗?”
  九阴淡淡“嗯”了一声,“即使我会万劫不复。”
  即使我会万劫不复,我也想要天下留存着净土。在那里,压迫不复存在,种族没有隔阂,男女能够平等的接受教育,孩子们能在真正的阳光下奔跑,而最弱小的人们,也能有说话的权利。
  “可我是个懦夫,我有满腔抱负,这却不是我可以施展的舞台。我畏首畏尾,我只能用微薄的力量保护一些孩子,龟缩在这须弥之处中。”他想起了在万灵冢听见的那个青年的话,笑了起来,“我的文和玄英的武都救不了世,何况吾王还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上天也知道,所以他早就创造出了能做到这一切的那一位。”
  奢比定定看着他,道:“可是巽元已经做不了救世主了。”
  九阴放眼望向那漫天的流萤,想接住一星光点,不出意外又从掌心穿过去。
  他只是一个在幻境里勾勒出轮廓的残魂,上天给他的惩罚就是永远触碰不到他想救治的世。
  “没有私心的神又怎么能够拯救因爱而生的人,上天也需要时间去懂得这个道理。”
  “爱从来都不是罪,只有学会爱的人,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神。”
  烛九阴的身影淡薄到可以透过他的胸腔窥探迷茫的夜色,黑幕天地间的莹火像心脏一样在他的胸腔里跃动,奢比尸问他:“你会怪我吗?”
  “不是你的错。”烛九阴回答,“在你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离开得太早,你只是太害怕了,没有人引导你,所以你做下了不好的事。因为万事万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你做的选择只是你找到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你觉得我回来了你就安全了。”
  “奢比啊,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不管我的神魂在何处,变得怎样,我都会陪伴着你。”
  那年,烛九阴从乱葬岗里捡回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他一身尸毒,还能操控死尸,邪性得很。七进小院的孩子们都说他是怪物,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他、跟他玩。奢比尸也不在乎,他习惯了排挤,习惯了别人害怕又嫌恶的眼神。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畏惧自己,因为他拥有他们都没有的天赋,因为他有最厉害的尸毒。
  不来烦他最好,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惹恼他,他就在他身上捅几个大窟窿,再给他下满满的尸毒,等那人被痛苦折磨而死,就把他做成死尸,在这须弥之处建立自己的活死人军团。
  强者总是孤独的,年幼的奢比尸参透了人生。
  然后那个不怕死的很快就出现了。烛九阴走到哪都把他带在身边,吃饭、睡觉,甚至连奢比尸上茅房都形影不离。奢比尸忍了三天,觉得还是不能委屈自己,于是决定施以小惩,警告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他偷偷往烛九阴的枕头里插了针,针尖朝外,还在上面涂满了尸毒,一躺下去就能把脑袋扎个孔。
  可是第二天烛九阴还是照常给他们上课,他偷偷观察了好久也没发现异常,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昨晚没睡觉,更差一些或许自己的小伎俩被发现了。
  他又溜去九阴的房间,不信邪地把枕头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确定那几根针确实还在里面,针尖上甚至还沾了血迹。
  这是……成功了?可他看起来不像中了尸毒啊?
  奢比尸回想白日里见到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是中毒之后的表现啊。
  “在想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奢比尸做贼心虚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枕头藏到身后,转过去朝他尴尬一笑。
  “藏了什么?”烛九阴笑眯眯地问。
  “没、没什么。”
  “哦?那你怎么在我房间呢?之前说在屋里给你置一张床,让你与他们分开住,你还不乐意,如今倒是自己溜过来了?”
  奢比尸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回道:“谁要跟你住一个屋子啊!老子最烦你这种人了!”
  烛九阴突然靠近他,清润的面容逐渐在他眼前放大,一红一黑两条细长的瞳线明明应该是危险的妖兽才能拥有,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危险性。奢比尸看到他墨色的左眼下那个殷红的泪滴状印记,觉得那处似乎随着他的心脏一同跳动起来。
  烛九阴一把抽出了他藏在身后的枕头,道:“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等等!”奢比尸脸上红晕未退,艰难地扯住他的衣袖,“你就这样……就睡了?”
  烛九阴想了想:“不然呢?”
  奢比尸咬牙:“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我是说,你还要睡这个枕头?不……换一个吗?”
  烛九阴愣了一下,嘴角带上了一抹笑意,他掂了掂枕头,道:“这个枕头挺好的。”
  眼见着他就要躺上去,奢比尸眼疾手快把枕头抽了出来,抱着就跑:“这个归我了,改明儿我还你一个!”
  烛九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收敛了笑容,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出一大口鲜血。
  他皱着眉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自言自语评价:“小鬼还真是不讲情面。”
  这件事奢比尸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惊讶于烛九阴的胆大包天,又一面老老实实给他解了毒,乖乖自己动手做了个毛毛躁躁的枕头,代替那个扎了针的还给他。
  年幼的奢比尸参悟了人生中第二个道理,强者也不是必须孤独的,身为强者的他需要拯救没脑子的九阴。
  烛九阴似乎也想起了那段过往,他笑了笑,指指他怀里的青欢,道:“让她安静睡一会儿吧。”
  奢比尸急道:“可是她受了很重的伤!我不用做什么吗?”
  “不用。”九阴回答,“她的神明在救她。”
  奢比尸一顿,掀开青欢腹部破破烂烂的衣衫一看,登时惊不可遏。
  青欢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被开膛破肚的腹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着,只这么一会儿已经快要完全缝合,就连她的呼吸都变得强劲起来。
  奢比尸俯下身去听她的心跳,那里的声音渐趋有力,一下一下在她的身体里跳动,为她带来蓬勃的生机。
  她的伤口在愈合,她的心脏在重生。
  她的神明在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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