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0章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等我回来。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时候,定要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吟儿带出寒潭,带去短刀谷里、住进我们的新家。这一生,你我同度,这说而已,这十年来纵使双肩挑担苦走曲径他也从来不愿降低底线……
可那晚清醒状态下他却杀了无辜、而且还是他亲生母亲!再算上他脑子里记不清楚的文县四村血案,这很可能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滥开杀戒,什么保家卫国开疆辟土?可笑!像他这样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的罪犯,多一日都不能留存在人间贻害!
素来信念都是他唯一的坚持、就算频繁走火都能拉他回来,可今次入魔却不是因为不堪重负而恰恰是因为信念先死……如此,即便那晚段亦心和杨妙真都在一步之遥,任是谁也挽不回他的“暴毙”……
明明他剩下的躯壳也被那一箭裹挟着炸开来爆燃着飞出去了,却为何迟迟都不曾撞到地面彻底坠毁?什么悬崖,这么深吗……
对自己痛苦绝望、对盟军歉疚遗憾的最后一息,林阡心中几乎充满了对文县四村以及其余世人的赎罪和解脱感,太好了,总算有人为民除害……我这般危险的祸患,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接下来,一片混沌,好像直接被放逐到宇宙的最偏远,
破碎虚空中,唯余一把剑,一块玉,一滴泪水,紧紧追随,久久动荡——
那是谁,我好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再也没有意志,何苦还有牵挂?
“活着,还没完!”这声音,却始终无法传进他意识。
这句话,是他正月上旬在兵书宝剑峡救起这声音的主人时,见她失去信念主动放弃生命,情急之下以命令口吻吼出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晚她的陪伴在侧,正是他始终没有坠毁和确定死亡的原因。他二人被飓风掀落的高处,与脚下山林的落差实际并不大,有这功夫,早该撞进地下好几里了。
必死之局,侥幸逢生——无论是林阡还是战狼,都没想过陡然入局的段亦心,会害战狼走神射偏这致命一箭;也正是她,拼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转移走了一旦强光消失谁都触手可及的林阡“尸体”。
“主公……”当她负起他残躯时,只感觉负起一大摊血,甚至都还没那饮恨刀重。心中一恸,不知他是生是死、是整是零,却唯恐战狼第一个发现并追赶过来,于是强忍住自身被震的痛楚,毫不犹豫要带他逃得越远越好。
雷电交加,云迷雾乱,第一刻她还是慌不择路,远离后却坚定选择向西——既然林阡是因战狼才半死不活,那么有且只有战狼的师门能救!
什么半死不活?他根本就是死了!待她鼓起勇气转脸看他,只觉他唯有头颅完整,虽然还是她熟悉的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可双目紧紧闭着、脸上也到处血伤,纵然她素来冷厉坚韧,见状都忍不住边行边哭,西陵峡里才不是这样,那晚月华倾泻在他身上时他对她微笑回眸,那样清隽美好的少年人,为何上服自己那是错觉,停滞了少顷正待起身,骤然她手肘下面又一次……“怎么……”她又惊又喜,找准那力量的根源正是心脏,于是死死盯着那里不敢移开视线,一分,一炷香,一盏茶,终于发现停了那么久之后他心脏又神奇地跳动一次……虽然慢,虽然怪异,虽然若有若无,却……凶猛得可怕。
“还活着,还活着……”原就不愿放弃,何况有此激励,她拼命寻找和揉搓起他的四肢让他重新暖起来,恍惚间,竟能亲眼看见他心脏附近血管里原还淤滞忽而流窜的那丝颜色,根本不是属于人血的红……
幸存的一丝气血,也好像不属于他自己?可无论如何都还有希望……她情不自禁地边哭边笑,满是他血的手竟直接去抹自己眼角的泪,这样的段亦心,哪还有平日里人前的半点高傲情态?但只要他身体还温热,她就什么都不再管,当即将他又背在身上,朝着外祖之所在艰难行进。
若干两位师叔伯忽然不见踪影、她想找外祖问清楚父亲的旧事、因此特意向林阡辞行说回大理……其实,那不过是因为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而给自己找的离开林阡夫妇的借口。她当然没有真的回去,只不过打心底里不想再看到他和凤箫吟的琴瑟和鸣,终究又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之情,所以就只能将自己隐于暗处,在西线盟军的外围若即若离。
然而,真庆幸她没有去大理,因为外祖早就和师叔伯们一起来了陇陕,只不过先前一直停留在定西县境。这晚,也正是他派人来对原本不在前线的她说:“可否带林阡来见我?”
是的,本来就只有外祖能疗父亲给的伤,何况她情绪恢复时记起了前因——正是外祖教她来林阡身边的。对于外祖这样的通晓过,他们门规极度森严,最严格有二,“切忌算门下弟子个人命途”,“永不以一己之身改逆算定之局”。前者或许强调了既要救世便应该不顾小我,后者却一定警告着他们,起他所预测到的即将发生在会宁战区的一切。她敢肯定,这是因为外祖他知道,主公对时,她才放心:“那就好……几位师叔伯应当也会保护好他……可是,到底该怎么复原?还有,他在哪里?”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到身体里一股暖流流过。先前为了救林阡她一直没管被父亲震伤的脏腑,如今被外祖隔空运功时才觉疼痛,一时根本没办法立即下地去找寻他。
“亦心,他没事。倒是你,为了救他不治自己,险些死在亲父手上……”外祖不放她走,继续给她疗伤。她因为这句他没事才放下心,勉力坐回石上、接受外祖输气、调匀自己内息,毕竟她好了才能去照顾他。片刻后,感到脏腑舒缓不少,心情也不再焦虑,便借机询问外祖:“外祖,我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发生过什么?”见外祖仍然缄默,她决意问出究竟,对父亲必须知己知彼,“从前涉及门中弟子命途,外祖总说‘出来也无妨了吧……”
“观星占卜,预测未来,你师叔师伯们和父母都擅长,不过,功力也免不了有深有浅,看到的自然是有近有远。”外祖权衡过后,还是告诉了她。虽说起往事,面容语气皆不含悲喜。
“她……算了父亲的?”段亦心一怔。
“亦心,我没想到、更不曾来得及去制止,你母亲竟想抛弃云泉剑,妄图同你父亲抢夺湛卢剑的使命。”外祖收掌,吐故纳新,“事情发生了才意识到,她恐怕是看见了你父亲的最终结局不够好,于是想从最初就将他的湛卢剑夺走,结果……”
“结果,着百千年前的人物一般的情愫,“如今回想起来,国运这方面,或许是我们错了。她所见其实最远,却可惜是个痴人。为了一己情爱,竟能置改就改?”段亦心咬唇,以己度人地猜,“父亲的个人命途,很可能是因为不肯改变初衷而走上弯路歧路,降魔者反而心生魔性,做了灭世的魔……母亲知道,那对于以救世为理想的父亲极尽摧毁,于是才想代替他受这种‘择主错误几十年,改也错,不改也错’的苦……”
“糊涂,曹王个人,岂能代表初衷。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同一副刚烈而又自私的性子。”外祖冷厉训斥,“尤其你父亲,明知自己承仁道之剑,居然不顾劝阻杀害了你东方和颛孙两位师叔伯,更还一意孤行逆,她蓦地想起,外祖适才说: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只不过离复原还早。
可是,哪怕清理一下也成啊……
他们与他之间却保持着特定距离,她倏然记起他身上的诡异气血,或许已经伤害过他们。
电光火石间,听得那白发之下发出一丝异响,惊得胆子最小的小师叔慌忙持火把向后跳了一步,其余人等除了外祖之外均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久之,才分辨出——“那是有瘀血卡在那怪物的喉咙里使得那怪物发出来的声音……”小师叔指着林阡连声惨叫。
“是主公的声音!他当真没死!”段亦心喜不自禁冲前去看,然而他虽发出声音却仍昏迷不醒,她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时,看见他原该勾起自信微笑的唇还是惨白得近乎没有血色,心中一颤,毫不犹豫地,连可能会中异物之毒的危险都不管,给他把那口瘀血从喉咙里吸了出来。
师叔伯们全想不到她会有这举动,一张张冰脸哑然在侧看得呆了,小师叔作为唯一的鲜活之人诧异不已:“小师侄女,这魔……”话未说完,被外祖眼神制止。
“外祖,既然他还活着,该如何让他尽快复原?!”她又被那流过他身躯的诡异气血弹开老远,时隔不久它已不再局限于他胸口,她愈发觉得不能让它侵占了林阡,但似乎林阡只能靠它活下去。
“你也发现了,他体内有异类之血、伺机借助他躯体成活。你父亲那一箭虽能将他杀害,但下一刻或许会激发出更多未知莫名之事,,她恍然,难怪他这次冒着忤逆:“你将《无上秘要》、《太始经》、《上清经》等等,全都放在这里吧。”转过头来,对段亦心:“你且休息几日,在此间给他诵读净化,竭尽所能授这些魔物以道。过后,我会合你师叔伯七人之力,为他以阳气打通全身经脉,使他能以自身之血反制魔血,控制以后方能将其化为己有……”
大师伯紧随外祖开口:“届时他将恢复一丝意识,是心无杂念、身心放松的悟真之境,紧接着,便由十个女子,各自将他所需的十成、九成、八成……一成纯阴之气输给他,便可使他意识完全复原,甚而至于功力大增。”
“当真……”段亦心一喜,痴痴回望林阡,“我愿将自己的内力都给他,其余练就纯阴之气的女子,盟军也比比皆是……只要他复活,便可以了!”
“小师侄女啊……”小师叔流露一丝痛惜。
“好,你且与他在这里,一起休整几日吧。”外祖既去,师叔伯们也把正要说话的小师叔连拖带拉着走了。
段亦心与林阡在那阴湿洞窟足足呆了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抓紧时间为他诵读外祖留在这里的所有书卷,生怕林阡不能受教,所以还想多读数遍。
自己虽然浅尝辄止,到底也是心无旁骛,她大概了解到,诸如《无上秘要》等书,总论老子的道德概念;《太始经》《上清三得一样自私,他是林阡,怎能离开他的战场、他的理想?略有杂念就岔了气,一口鲜血吐出来的同时,听得斜坡下方好像又传来水滴之音。
“怎地,这下面还有一层吗?”她避过身去不看他,计算着下一层应该是第十八层,暗暗有不祥预感,于是短暂地离开他、一步步蜿蜒步入其中,忽然就被眼前景象惊得定在原处,手中的火把,霎时也被阴风扑灭。
费尽力气擦了三次火折子才再度点燃,稀薄的空气和光线里,她分明看到一只特制的铁牢笼,和其间繁复的枷锁……这里,原先关过人吗?
定西?
黑山……
渊声!?
为什么外祖他们预见到林阡发生不测后会选择这里?段亦心一瞬间全都想通了,因为这里,是三十年前浣尘居士关锁渊声的旧地!
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外祖他们,根本不是要救林阡,而是……
-“师父一直在等他。”
-“我们只会做循八道之后的“流露一丝痛惜”以及“正要说话却被师叔伯们连拖带拉”。
还有那些笃定的“他不需要我们救……”“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她真糊涂,很重要,但他们不是要救他,而是站在苍生的角度对林阡给出一个最契合大势的处理。
那么,怎么处理,还用再想吗。
不管他们认不认可父亲、和父亲是不是一伙,不管他们对主公有几成的恶意,很显然他们是为了他们的使命、帮父亲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烂摊子,也就是“如果林阡成功入魔但未死”:既然林阡注定命不该绝,那么接下来战狼的几箭都不管用,不如一生一世囚禁于黑山死地,他们看见他之后发现他身有异血,都想着在摸清那丝气血的规律以后将他关锁。
原本,段亦心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媒介罢了,谁想,就在山洞里她冒死给林阡吸瘀血的忘乎所以,令他们发现段亦心可能会对他们的摸清规律形成阻碍,所以,故意用这几日的诵读经文消耗她的体力,并即将骗她散去这一身的内力?!
彻悟之际,赶紧回到林阡身侧,再度将他负到身后,吃力上行千余台阶,艰难地推开每一道封闭洞门:“过的,我便是同道,我永不负你……
不出所料没走多远,师叔伯们便追了上来,她明知走不远,索性停下脚步,转身提刃赴战。
剑锋响,杀气荡,风沙迷离蓝衣翩然。
平素她是妩媚凌厉的美人,一旦执起云泉剑,更加是大气沉稳、不让须眉。
天衍门一干冷血无情的老者,见此容光都觉不可逼视而险些忘记敌意,迟了片刻,才喊“别管这魔”“放开这妖邪!”
至此,她背上负着的林阡,不管她怎样深情告白或尽心诵经,都没有自发地表现过生命迹象,全程都是一具尽出幺蛾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