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白居易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当白居易第一眼瞧见钱柳时,正在他与钱柳的娘亲晁玉浓成亲之日。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那时候,钱柳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白居易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钱柳眼内。
  因为,他,任何人都要寂寞……
  那天,是白家庄的庄主白居易续弦的大好日子,白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白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小小的影儿投到地,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白居易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的寂寞。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白居易。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白居易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白居易温言道∶
  “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白居易随即会意,问∶
  “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白居易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白居易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
  “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白居易与新婚夫人晁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等候着。
  白居易陡地一愣,下打量这孩子,问∶
  “你……你是━━钱柳?”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白居易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钱柳,在此之前,晁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钱柳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浮游耶律豪杰的柳,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柳般飘渺,难于捉摸。
  柳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白居易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
  “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白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白居易微带责备之意,道∶
  “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
  “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白居易心一阵诧异,甚不明白晁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接着道∶
  “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新衣,谁知他拼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白居易听罢转脸望向钱柳,发觉他的脸又泛起倔强之色。
  白居易问∶
  “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钱柳并没理会他。
  白居易这回指着钱柳身的破衣,道∶
  “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钱柳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白居易呆住,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白居易定神注视钱柳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白居易才明白钱柳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白居易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钱柳说下去,不禁叹息道∶
  “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钱柳范。
  钱柳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白居易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
  “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白居易转达脸望了望钱柳,浅浅一笑,道∶
  “夜了!毕竟是个孩子,怎能可以捱饿呢?晁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这一晚,当白居易走进新房,掀起晁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先问她道∶
  “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晁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眸,更添妩媚,白居易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
  “你已经见过他了?”
  白居易颔首,晁玉浓斜眼望他,问∶
  “你在乎他?”
  白居易正色道∶
  “我白某虽是一介人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轻贱?我一定会视柳柳如已出!”
  晁玉浓笑了笑,笑容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白居易锲而不舍,
  晁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答道∶
  “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白居易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晁玉浓望着杯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唐宣宗,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君主,无日不想搜罗世的妙学问,以作治国之用。
  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宣宗皇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秘诀。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
  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学问而抛妻弃儿,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晁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白居易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宣宗皇所为感到汗颜,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进的天子。
  晁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
  “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唐宣宗过去寻治国秘籍!一切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我心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连白居易亦难禁疑窦丛生,好道∶
  “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高大的柳树嚷了一声━━柳!
  我本打算待宣宗皇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字是柳,我索性给他取名柳柳“白居易听其所言,忽地念起钱柳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
  “好名字”晁玉浓道∶
  “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
  直至柳柳四岁那年,他的父亲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治国秘籍,还在途染病,归家不久后便病逝……“
  白居易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宣宗皇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伤?
  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一时怒火烧,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
  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
  ‘柳柳,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
  后来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
  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
  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晁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
  白居易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小心翼翼的道∶
  “也许,当初柳柳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父亲可能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晁玉浓不语,半晌才道∶
  “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传家宝间也早无半点感情!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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