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五章 蹉跎苦

  两日后,四月廿九。
  夜色如一只沉默黑鸦,踮脚站在墙头。
  洪范敞着上衣端坐月下,身旁石桌上放着一空一满两个精巧瓷瓶。
  瓶中有毒药,名为“蹉跎苦”,取自南海中的稀有海蛇,凡人中者立毙,但与真元混合后能疏通经别。
  药有奇效,却鲜少被使用。
  原因其一是价格昂贵,一次服食需花费二百贯,其二是副作用不小,会给使用者留下永久的肝肾损伤。
  洪范服下蹉跎苦已有大半时辰,此刻心脏与肠胃部分的经别正浸泡于辛辣灼痛之中,只能借清凉夜风稍稍缓解。
  武道进至先天境界后,所涉肉体操作已精细幽微到相当地步,寻常丹药宝材无法提供帮助;这时若还想借助外力,就只能用些奇诡法门。
  是故三月至今,洪范所用的四种修行辅材无不带有较强副作用,其中程度最深的是一个月前的“萧飒露”——此药为重山一种珍贵树种的汁液,三百贯只能买一钱分量,在软化经别堵障的同时会损伤正经主脉。
  蹉跎苦的药效缓缓消退,灼痛自心口经别移至腰眼,转为酸胀。
  洪范心中又回荡起两日前萧楚的告诫。
  年初因开明行业务繁忙,他心头感触还不深,然而随着近一年毫无懈怠的苦修始终未有结果,长期压制在心底的焦虑迷茫便渐渐爆发出来。
  细读此世史典,世家门派纷争每每到最激烈时,刺杀、伏击便会成为常规手段;不成武圣,或至少二界天人,便没有资格谈什么自立门户。
  当然,相比其他触碰到天赋上限的武者,洪范还有两个最后手段,一是猎杀龙嗣获取龙魂果,二是参与高烈度战争掠夺生机,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恰当的时机。
  考虑再三,洪范想起借天辛丸练武的旧事。
  寅时初,第一份蹉跎苦效力散尽,他又服下第二瓶。
  这回痛苦来得越发剧烈,也侧面说明此身经别尤其狭窄闭塞。
  一个多时辰后天蒙蒙亮,洪范运功内视,见先天第四合打通了九成。
  “即便如此,还不足以破境吗?”
  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切实感受到无数前辈武者前路断绝时的绝望。
  院中槐影里洒着被枝叶切碎的月光。
  洪范见状回想起李鹤鸣死前的疯癫哀求,多了一分复杂难言的感受。
  炽火真元正高速运转。
  相较于一个月前,响应速度与输出功率都有增长,但每到最激烈时便会隐隐带起刺痛,显然是累积的暗伤。
  “便如此吧。”
  洪范一念生发,摘下了萧堂皇的龙魂果。
  待东天亮透,海量生机已助他尽数修补暗伤,之后连连冲关,将先天第五合打通一半。
  ······
  五月初一,又是一年唤龙节。
  神京城内白日祭祀夜晚烟火,在镇山王亲自轰开雨云展露的晴空下载歌载舞。
  洪范与几位紫绶同僚作伴,在地眼湖畔流连一日。
  可惜祖龙终未现身,使他遗憾之余又暗松一口气。
  自这个月起,洪范基本放弃了常规修行,借萧楚与器作监术圣的渠道低调收集世家龙嗣以及最近几十年九边主要战例,以备不时之需。
  五月中旬萧楚在周文杨与胡庄的陪伴下离开神京,巡视具州胜遇军之余一路筹措军费。
  整个六月洪范与史元纬共同见证了三场天骄约战,地点都在皇宫前的广场;其中最受关注的第三场是六月底刚满二十三岁的易奢对上即将超龄下榜的“凌波玉”尹无相,战斗以后者二百合后惜败告终。
  借此一役易奢以先天五合修为晋至天骄榜第五,列同境界第一——考虑到榜上前四年纪都更大,他几乎锁定未来一时之榜首的位置。
  时间走到正和三十二年七月初二。
  洪范终于收到了大华掌武院的第二次传召,于辰时正抵达建威殿前。
  瓦背上鸟鸣啁啾。
  以他先天之耳力,却听不到殿内丁点话语。
  上午的关奇迈格外忙碌,前来觐见请示的各方要人一个接上一个,直到一个半时辰后才轮到他入内。
  绕过书架,殿角宽桌上摞着的文书足有尺许高。
  桌后关奇迈搔着白头,套着麻布外衫,居然没有穿鞋。
  “让你等久了。今日要说的事比较费时,所以让你最后一个进来。”
  照例单刀直入,毫无礼貌寒暄。
  但那一句解释已能让寻常人受宠若惊。
  洪范方才站定,正欲回话便撞上关奇迈接踵而来的问题。
  “你对大华税制有了解吗?”
  “大概知道。”
  洪范即回。
  “税大致分人头税、田地税、商税,徭役有力役与兵役。”
  建威殿仿佛笼罩在一种干燥凛冽的作风中。
  与武圣隔桌站立,洪范只觉一股临战般的肃然激活了身心,丁点虚浮私心都会被照见。
  “你说的不错。”
  关奇迈点头。
  “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度田。”
  洪范听到“度田”二字,霎时百二十分警醒。
  前世作为工程师他对历史的了解只有皮毛,但海瑞查徐阶这样鼎鼎大名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
  “大华的田税有四种免税类型。”
  关奇迈自桌对面推过来一张草书写就的纸张。
  “第一是官田,包括皇室田产与卫所等军队屯田;
  第二是勋贵庄田,按照爵位级别有指定数目的免税田;
  第三是祭田,诸神并佛道寺庙所占土地有部分免五成税;
  第四是武田,气境武者始享有,先天可免税百亩、元磁千亩、天人万亩,往往用在家族或门派名下田产。
  这制度原本不坏,可随着大华享国渐久,隐田和投献之类的事情越来越多,以至于朝廷税基损毁,世家门派们却吃得肥壮!”
  他说到这里语气略急,在洪范听来颇有种新木匠修旧屋的气急败坏。
  “大华以武立国,爵位级别与武道境界往往对应,凡人要挣高爵是千难万难;所以归根到底二、三、四项的隐田问题都是武者力量强过地方官府导致。世家的事情我们掌武院暂时管不了,但察武部对门派有司法处置之权,法理上是够得着的。”
  这句“法理上够得着”听得洪范心头一紧。
  【总感觉这不是先天境界的我该处理的事情……】
  他默默想到。
  “大华律规定门派宗族名下都可寄产,比如田地屋舍之类。从制度上说,它们的免税额度理应按照在世武道强者的数量而定;武者本人死了,免税田就应当取消。但实践上此事极为困难,往往是一团乱账。”
  关奇迈嗤声冷笑。
  “度田这事从前查过吗?”
  洪范插了句嘴。
  “当然查过。这事本质上是中央与地方争利,如何能不查?”
  关奇迈点头。
  “百年前创立掌武院的成帝查过,当今圣上二十多年前初继位时也查过,但都收效甚微。这一是技术上的问题,譬如案牍繁杂,中央派遣的官员不熟悉本地;二是地方上利益盘根错节阻碍重重——早年还有过地方官为应付朝廷清查将平民的小块耕地虚报为武者的非免税土地,反在穷人身上压了双层税负。”
  “其实两年前中州也有个契机,老夫遣人稍作试探,没有做成。”
  他顿了顿,见洪范脸色难看,又补充道。
  “兹事体大,自不指望一人一时便解决;此次青州有个更成熟的机会,所以老夫要你替我开路。”
  第二张小楷写就的折子被推过桌来。
  “青州苍墟城的青帝真宗,世传《青帝剑典》,最高至元磁四关;一百五十年前此宗最鼎盛时有三位元磁、六位先天在世,享三千六百亩田地免税,折算下来一年可省税银约五千贯。
  按青州掌武司的情报,青帝真宗现下名义上有土地过六千亩,其中一半免税,私下里隐匿的田亩数额不清楚,但至少过万。
  七日前,此宗仅有的元磁‘青天悬剑’杨翠微寿终正寝;如今苍墟城中已搭了“丧棚”,照惯例会停灵三个月,待各方亲朋远来祭奠后摘取遗蜕,入土下葬。”
  元磁强者的入葬流程洪范已经历过数次。
  一般来说停灵越久说明生前地位越高,而公开摘取遗蜕再下葬也是惯例——否则墓穴一直被盗墓贼窥伺,难得安宁。
  【所以山长说的“成熟机会”是指最高战力刚刚老死,还没过头七?】
  他意识到这一点,觉得有点难评。
  关奇迈显然不是个在乎名声的人了。
  好在洪范自己也不是。
  “洪范,青帝真宗已成了个软柿子,而你是紫绶里最硬的刀。”
  关奇迈铿然出声,一掌按在桌面。
  “个人上你战力出众、品性过硬,智谋手腕兼具,这两年更得天下名望;身份上你出自凉州寒门,父母双亡无师无派,与青州本地没有任何人情牵扯。此外,你还是祖龙点选的星君,谁要动你都多一分顾忌。”
  这一番话说得洪范有些迷惑。
  前一段是灌迷魂汤鼓舞士气,中间一段“父母双亡、无师无派”分明不是什么好词,而最后一段的“动你”、“顾忌”就更不好捉摸了……
  但不管怎么说,度田的艰难洪范完全能够理解。
  因为这方面金海城众豪强自身就不干净——以洪家为例,族里大约有两千亩田地被隐匿,其中既有用洪坚的过期额度,也有谎报为荒地、山林,还有不少登记在已故平民名下(贫困“死户”,税率较低)。
  “此事老夫属意于你,你打算怎么做?”
  关奇迈问道。
  “我现在有两个念头。”
  洪范沉思片刻,回道。
  “第一是出发前获得吏部、户部等所有相关部署的全部授权;第二,额,第二是立刻遣人归乡,必须要先把自家的隐田全部核销——以我如今的家业与威望,此事应该不难。”
  “看来我没有选错人。”
  关奇迈露出笑容。
  “但要办此事,我还需要很多人力。”
  洪范又开口道。
  “你要什么人力?”
  “账房、书吏,这些自不必说,清查土地坐实证据也要人手;此外这些人没有自保之力,还需武者随行。”
  他说着看向关奇迈,然而后者只是摇头。
  “度田向来是户部想做而不得的大事,账房、书吏什么的可从彼处借来,但神京这边老夫没有武者能调拨给你。”
  洪范闻言一愣。
  “九州掌武院确有大量执法员额,但制度上被严格限定地域,能跨州执法的唯有紫绶。”
  关奇迈解释道。
  “你此去青州老夫当然允你调度府内贯通力士、缉事游侠的权力,不过那些本地人在度田这种事情上是利是害、能出多少力,谁都无法保证。”
  “我记得山长就是青州人。”
  洪范试探道。
  “对。老夫五十年前还在青州北疆务农,十年前仍在任青州掌武院提督;纵观九州之地,我生机转轮的名头自是在家乡最响亮——但度田着实不是人在神京发号谕令就能办下的事情。”
  关奇迈坦然承认。
  “未免太难。”
  洪范不由苦笑。
  “不难凭什么换《炽火爆裂典》?”
  关奇迈哈哈大笑。
  “这担子是有些重,但田淮上回帮你占了便宜——他与段天南相交已久,对你爱屋及乌——须知抓一个普通先天在老夫这抵不了一件事。”
  “老夫会与每一位紫绶亲自立约,但日常任务我没有时间全都亲自管理;洪范你能力极强,约定又只包含四件事,那必然会格外艰巨重要。”
  洪范沉默良久,没有马上回复。
  “你再盘算盘算。”
  关奇迈耐心等着。
  “我是可以从凉州调人,可耗时未免太久。”
  洪范再退一步。
  “你未必要用乡人,还有更好的办法。”
  谁知关奇迈突然状不经意地冒了一句。
  “老夫听说你最近在帮仙德长公主训练胜遇军?”
  洪范这回是真听愣了。
  隔着宽桌,他只觉得与他对话的不是当世武圣、大华最高权力人物之一,而是一位狡黠、鬼精的老农。
  农民有很多种,眼前这位练武前肯定不是古意新那一种。
  无数信息在洪范心中发散重组。
  这些年关奇迈倚掌武院之力与各封国、门派、世家,乃至镇北卫之类的地方军镇对抗不休,从本质上讲是代表中央与地方争利集权。
  这对朝廷按说不是坏事。
  但从萧楚平时的闲聊,洪范隐约能把握到今上只想置身事外、坐享其成——世家固然强,有关奇迈执掌的掌武院也不稍弱,两强互耗才符合制衡之道。
  【所以关奇迈想要利用我与萧楚的关系,把萧氏强拖下水——或者说至少不让他们迆迆然站在岸上……】
  洪范很难形容此时的感受。
  杨翠微死而未葬就对青帝真宗下手,这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借洪范搅萧楚与胜遇军入局,这是利用下属的私谊。
  不管怎么说,这两桩事情都违逆人情,更谈不上光明正大。
  然而关奇迈不仅如此做,甚至毫不掩藏自己的企图。
  “我明白了。”
  洪范终究应下。
  他此刻甚至怀疑田淮给自己张罗捉弄客任务不是出于其本心,而是受命为今日之事铺路。
  “好,此事有你,老夫便能放心。”
  关奇迈重重颔首。
  “青帝真宗的道统可以留着,但他们的隐田要厘清,人也必须画押认错。另,此去多加小心;武者不驯,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还有人敢对紫绶下手?”
  洪范终于有些压不住脾气,反问道。
  “一般自然是不敢的。”
  关奇迈负手背过身去。
  “但他们若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自有老夫犁庭扫穴、了结首尾。”
  从这番话里,洪范听到了当世武圣说不出的冷硬与决心。
  对青帝真宗,也对他自己。
  缇骑们常常提及为掌武院的服务是一段交易,并为此轻松。
  但交易与利用向来是相互的。
  洪范深吸一口气,咬牙告退。
  再走过那幅【此生愿平风烟火,自我身后无英雄】的对联,他已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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