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五章 陵园

  翌日。
  云淡风轻,晨曦明媚。
  一只小雀落在前院的石板上,四下眺望,叽喳啼鸣,忽而展翅飞起,隐没于树林。
  陆悠走下楼梯,一手扶腰,沿着走廊缓慢移动。
  昨天铲山本就疲惫,还被唐婉硬生生榨了三管,差点一觉睡死过去。
  陆悠打着哈欠走进客厅,然后整个人愣住。
  沙发上坐了五个人,爷爷、大伯、连战,外加两位不认识的青年。
  一个比较壮实,一个稍微偏瘦。
  陆悠纠结要不要打招呼,怎么打,爷爷开口了。
  “愣着干嘛?喊人啊!”
  原本还算可以的心情,一下子变恶劣了。
  明明没做错事,单纯因为不顺着他的心意来而挨骂,所以陆悠才不愿意亲近爷爷。
  “早上好。”
  陆悠不咸不淡的打了声招呼,热水也懒得倒,随手拿一瓶矿泉水,转身回房。
  “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礼貌!”
  瘦青年只是笑笑,没有接爷爷的话,“刚刚那位是您孙子吗?”
  爷爷端起茶杯,点了点头。
  “长得很帅,高几了现在?”
  爷爷一口饮尽茶水,将茶杯放回桌面,“大一了已经。前两年参加了个什么数学竞赛,得奖后被首都大学提前录取了。”
  瘦青年眼睛瞪大半圈,朝爷爷竖起大拇指,“您老好福气。”
  “嗨,有啥好福气的!就懂个读书,脾气又臭又怪,不爱合群,都不知道他以后出了社会怎么办!”
  不管爷爷这边如何评价,陆悠是听不见了。
  回到房间后,陆悠将矿泉水往床头柜上一放,掀开被子,钻进去。
  唐婉闭着眼,睡得正香。
  梦里,她是一头粉红色海豚,在蔚蓝无边的海肆意畅游,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突然,一头蓝海豚毫无征兆的出现。
  锐利的双眸,矫健的身躯,流线型的身材,一眼就能看出,这肯定是个雌海豚杀手。
  唐婉浮在原地,眼泛爱心。
  繁衍的本能驱使她过去,雌性的矜持令她驻足。
  一时进退两难,踌蹰难断。
  在唐婉纠结期间,蓝海豚已然大摇大摆的游了过来。
  长剑出鞘,向前直刺。
  梦境轰然坍塌。
  唐婉本能的发出一声闷哼,缓缓睁开眼。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陆悠的脸就这么直白的霸占整个视野,帅的不讲道理。
  “你……”
  唐婉正欲询问,一根食指封住了她嘴唇。
  陆悠俯下身,贴近唐婉耳侧。
  “别说,别问,用身体去感受。”
  灼热的鼻息打在脖颈处,唐婉不禁身子一颤,随后合上眼眸,双臂慢慢环住陆悠脖子。
  ……
  半小时后。
  陆悠和唐婉走出房间,性别不一样的两人,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一个神采四溢,精神饱满,像年末收到超额年终奖的打工人,一个步履蹒跚,双目混沌,宛若通宵加班,濒临猝死的程序员。
  “老公。”唐婉挽起陆悠胳膊,笑容妩媚,“今早你怎么会想到给我加餐的?”
  陆悠深吸一口气,抬头挺胸,勉强挤撑起一副强硬的姿态,道:“我向来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区区加餐,不过随手的事!”
  “老公,你真猛!”唐婉小鸟依人般倚着陆悠,“那以后就按照这个频率给我交粮吧!”
  陆悠脸色大变,急忙抽回手臂,远离唐婉,“女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害我性命?”
  “死鬼!”唐婉不依不饶,再度缠上陆悠,眼神幽怨,“人家坚守了十八年的清白被你一夕拿走,这不算怨吗?还是说,你不想负责?”
  “女士,麻烦你思想open点!都什么年代了,打个炮你情我愿,哪还需要负责一辈子的?”
  “我不管!反正我是吃定你了,谁也赶不走!”
  两人打打闹闹,在走廊里磨叽了好一会,才慢吞吞的来到客厅。
  原先沙发上的五人,现在就剩陆不渝一个,边看新闻边品茶。
  陆悠环顾四周,问道:“大伯,其他人呢?”
  陆不渝握住热水壶把柄,壶口朝下倾斜,冒着雾气的热水汩汩流出,坠入深色的茶壶,溅起浓郁的茶香。
  “你爷爷在后边菜地,连战回去看他爸妈和爷爷了。”
  陆悠想到那两位一壮一瘦的青年。
  “谁陪他回去的?”
  “他爸的同事。”
  原来是一线战士。
  陆悠有点后悔,早知道他们的身份,就不会任性甩脸色了。
  见茶壶里的茶叶泡开,陆不渝将热水壶放到一旁,盖上茶壶盖,说道:“锅里头有早餐,你们自个找来吃,吃完等人齐就出发。”
  “好。”
  约莫九点半。
  陆家人聚集齐全,乘车出发。
  不同于昨日,满载纸钱和锄头,今日轻装上阵,车里只有人和几捧鲜花。
  车龙沿着山间小道行驶,爬山、下坡、过桥、穿林,遇见熟人,停下来唠两句,再出发。
  走了半小时,抵达一处停车场。
  众人停好车,带上各自物品,改为步行。
  行过一小段大路,中途拐入上山岔道。
  走了十来分钟,一座低调又不失大气的坟墓赫然出现。
  说是一座其实不太恰当,四周用水泥铺设固化,抹上白色的砂浆,中间是两座并列的石板坟包,
  每座坟包前各立有一块碑,黑底金字,写着墓主人的来历与姓名。
  爷爷走到坟前,手掌合拢,弯腰拜了两下。
  “爸,妈,我带孩子来看你们了。”
  在场无一人出声,都静静的看着,包括两位小朋友,被陆悠牵着的陆静姝,躺陆淳背上的陆延薪。
  短暂的寂静后,爷爷给众人分配任务。
  陆悠干的依旧是老本行,左手一个铁桶,右手一袋纸钱,走到坟包旁。
  先抽两张出来,揉成团,点着,丢桶里当引子,剩下的分批往里扔。
  金色火焰升起,热浪直扑面门,融化了冻结记忆的坚冰。
  此时此刻,陆悠真切体会到,给认识的人扫墓和给不认识的人扫墓,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每烧一沓纸钱,火焰里就会浮现一段逝者在世时的画面。
  陆悠自认与太爷爷关系一般,但回忆还是如山涧的泉水,源源不断的涌出。
  从勉强能生活自理,到需要专人二十四小时伺候,从家庭中心,到逐渐边缘化,从鲜活的生命,到一个无声无息的汉白玉坛。
  火焰焚烧的,不仅是祭祀的纸钱,还有后人的思念。
  打一开始,唐婉就跟在陆悠旁边。
  察觉到陆悠情绪不对,她识趣的闭上嘴,默默的帮忙烧纸钱。
  烧到一半时,沈余音凑了过来,从陆悠手里夺走一沓亿元大钞。
  “你俩平时不是有很多话说的吗,今个咋这么安静?吵架了?”
  陆悠撒下一把纸钱,砸得火焰左右摇曳,“不说话等于吵架,那你和我爸岂不是要离婚了?”
  “那能一样吗?我俩多少年夫妻,你俩才几年?”
  眼见引线快烧到火药桶了,唐婉连忙出手掐灭。
  “话说,阿姨,你有见过太奶奶吗?”
  “别说我。”沈余音轻抬下巴,点向在忙活的陆见言,“他爸都没见过,走得特别早。”
  关于太奶奶的事,陆悠还是首次听闻,心生好奇。
  “生病走的?”
  “你爷爷提过一次,说是他六兄弟,短短几年就只剩一个,打击太大。”
  两人一时无言。
  对于一位母亲,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次已是痛彻心扉,连着五次,不亚于剖开胸口,掏出心脏扔地上,反复践踏。
  这边纸钱烧完,那边的供品、佛香、鲜花也都摆放妥当。
  爷爷招呼众人集合。
  陆家十几号人,按辈分排好次序,分批进行祭拜。
  爷爷奶奶最先,两人走上前,拜三拜,然后跪下,规规矩矩的磕三个头。
  坟里葬的,是爷爷的亲生父母,行跪拜礼,合情合理。
  接着轮到陆见言这一批,兄弟姐妹共五个人,过程和爷爷奶奶一致,拜三拜,跪下磕头。
  早些年,爷爷奶奶在外打拼,他们一代人几乎都是太爷爷带大的,一个当爹又当妈,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排最后的,是以陆淳为首的一众小辈。
  本来按规矩,陆延薪应该属于新一代,不过他年龄太小,爷爷不作强求。
  双手合十,弯下腰,拜三拜。
  做完一切,陆悠退到旁边,静静的看着墓碑。
  没有难过,没有悲伤,只是淡淡的缅怀。
  曾有言,人的死亡分两个过程,先是生命走到尽头,后是被人们遗忘。
  太爷爷的骨灰长眠地下,陆家人却还记着他,记着他的过去,他的部分人生,以另类的方式,存活世上。
  祭拜结束,众人留下两捧鲜花和一地礼炮彩纸,收拾好其余物品。
  爷爷深深凝望墓碑半晌,带领一家人原路下山。
  返回停车场,众人不做停留,开上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
  大约一节课的车程。
  陆家众人来到一座山下,面前是石板登山阶梯,近乎八车道宽。
  每级阶梯两边皆摆放花坛,红花盛开,一路相送。
  唐婉食指捅了捅陆悠腰子,小声问道:“老公,这是哪?”
  “你不识字?”
  阶梯尽头的大平台,卧着一块大石头,上边写有几个红色大字,最后四个字是烈士陵园。
  “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来这探望谁?”
  陆悠顿了顿,回道:“用我们的话来说,应该叫叔公。”
  唐婉想起先前沈余音提到的太奶奶去世的原因。
  “爷爷的兄弟?”
  “没错。”陆悠点了点头。
  爷爷领着众人登山。
  一路上,不时有与爷爷年纪一般大的老人擦肩而过。
  他们穿着旧时的墨绿的军装,大多步履蹒跚,身形佝偻,有几位老人胸前还挂着数个徽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对于这些人,陆悠怀着莫大的敬意。
  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自己。
  穿过一段林荫道,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坡度平缓的小坡,墓碑横竖排列,期间插着红旗,于风中飘扬。
  众人继续前行,在一排墓碑前停下脚步。
  与太爷爷那边不同,这里的墓碑,通体灰白色,上方正中央是一枚红色五角星,往下空出一截,自上而下刻着所属部队与名字。
  那段空出的区域,是镶嵌照片的位置,陆悠仅在少数几个墓碑上有看到。
  爷爷神情变得严肃,他从陆不渝手里拿过鲜花,弯腰放到墓碑前,后退一小步,身形一正,行了一军礼。
  唐婉头一次来,有点不知所措。
  爷爷敬礼了,我要不要陪一个?
  慌乱间,唐婉借助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一眼旁边。
  见大伙都是安静的看着,啥也没做,唐婉顿时放心。
  随波逐流虽然不好,但也确实不容易出错。
  沉默的气氛没持续多久,被爷爷亲口打破。
  “这里边埋的是你们的大叔公。”
  此话,是讲给陆悠这辈人听。
  “当年,他跟随太爷爷……”
  爷爷絮絮叨叨的说着,一步一步走到下一座墓碑前,同样放一捧花,行一军礼。
  “这里,是你们二叔公……”
  五个人,五座墓碑,五捧花,五段故事,从抗战开始,接着解放战争、剿匪,最后停在北上抗霉,时间跨越开服前后。
  唐婉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建国前后的历史,她不是没了解,初高中的历史课,大学的思修都有讲。
  可从书本里获得的历史,与听亲历者讲述的历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前者是宏大叙事,生硬死板,后者是真实日常,鲜活生动。
  正如那句话,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与之相比,陆悠就显得兴致缺缺。
  无他,叔公们的故事,陆悠听过太多太多次。
  从小到大,每到涉及国家、军人、纪念的节日,爷爷或多或少都会提几句。
  小时候不懂事,不理解爷爷为何老逮着那几个故事来回说,心里生厌,
  如今长大,能明悟爷爷的苦心。
  中华文明,是一段横跨数千年,名为传承的历史。
  爷爷反复的讲故事,不过是希望后辈们铭记,领悟其中精神,并将其流传下去。
  祭拜完五位叔公,爷爷又带着大伙去探望他几位战友。
  在陵园待到差不多一点,众人才下山回家。
  ……
  急速倒退的风景透过车窗,倒映在陆悠的漆黑的瞳孔中,一如他扰动的思绪。
  曾经的先驱者,为脚下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拼尽所有,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作为后来者的自己,又能做点什么?
  参军上前线?
  陆悠很快否定该想法。
  坦白说,他怕吃苦,也怕死,扛不起军人的责任。
  不过,术业有专攻。
  陆悠自认内心不够坚定,但脑子好使。
  军事上他做不了贡献,基础科研和高等教育这两个领域,他应该能当一根支柱。
  这时,陆悠感觉到有人扯自己的衣角。
  转头一看,正好对上陆静姝圆润的大眼睛。
  “哥哥,你在看什么?”
  陆悠嘴角上扬,揉了揉陆静姝的脑袋,道:“我在看大好山河。”
  “山河?”陆静姝歪下头,小脸满是疑惑,“什么东东?”
  “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皮肤触摸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全部合起来,就是山河。“
  陆静姝拧紧眉头,一脸认真严肃。
  片刻后,摇了摇头。
  “不懂。”
  “没事,等你长大,见识多了,自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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