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1章 你要自取其辱吗?

  虽然这家咖啡厅是以俄国风情作为卖点的,但是作为一家诞生于伦敦的餐馆,它也不可避免的要与不列颠风格进行一定的融合
  街边常见的不列颠餐馆都是些什么风格呢?
  那风格其实也是五花八门的
  有的餐馆允许食客自带食物,在餐馆的炉灶里现烧,饭菜做好后,收您两三个便士的炊火钱和人工费
  倘若您不愿意费劲跑去菜市场买菜,直接在店里点菜也行
  通常来说,单点一杯上好的南美咖啡要五便士如果是来一份两便士套餐,你可以得到一个夹四片火腿肉的三明治和一玻璃杯的雪莉酒一壶红茶配三只茶杯,外加六片黄油面包、一块松糕和两块烤面饼,价格是十便士,或者说,一先令,因为在结账时还需要另掏两便士小费装进领班的衣兜
  总得来说,在19世纪的伦敦,考虑到价格因素,当一个酒鬼要比做一个嗜茶和嗜咖啡的人实惠很多
  不过,最好的情况是,您不喝饮料,如果只是吃饭的话,六便士就可以在餐馆里吃上一大盘子肥瘦相间的烤肉了
  当然了,虽然都是吃烤肉,可您究竟是打包还是叫外送,堂食的话,是坐在外面的穷人食肆,还是坐在里面的富人餐室,这可通通都是讲究
  而且,各类人也都有各类人常去的地头
  在西印度群岛干买卖的商人喜欢在康希尔山的耶路撒冷咖啡馆扎堆,隔壁的巴森咖啡馆则是医生们会见客户的场所,马丁巷的老屠夫咖啡馆是画家们常去的馆子,科文特花园罗素街北侧的威尔咖啡馆是知识分子的天堂,辉格党员认准了圣詹姆斯街的圣詹姆斯咖啡馆,而托利们则喜欢出入不远处蓓尔美尔街角的可可树咖啡馆
  倘若伦敦人想找某位绅士,通常不会询问他是否住在弗利特街或者大法官巷,而是打听他是否经常光顾希腊人或者彩虹咖啡馆
  您要是不懂这些套路,那没得说,人家准以为您是刚来伦敦要饭没多久
  而开在肯辛顿宫附近的这家俄国咖啡馆,也有它独有的顾客群体
  没错,就像您刚刚看到的那样,苏格兰场的警官们总喜欢往这儿跑
  您问这是为什么?
  简单,您难道没看《泰晤士报》上报道的那则新闻吗?
  没看?
  唉呀,您总不能真是个外地人吧?
  就那个,罗伯特·卡利警官的纪念仪式
  自从纪念仪式之后,许多警官们在业余时间便自发来到了肯辛顿宫附近执行勤务
  但说到底,这是人家的下班时间,您总不该要求人家还像是上班那样,一巡逻就是十几个钟头吧?
  总得体谅体谅人家,给人家喘口气、喝杯茶、吃口饭的时间嘛
  在整个大伦敦地区,论起关心警察福利,那恐怕再也找不出比菲欧娜·伊凡小姐更热心的女士了
  正巧她最近也想投资点新产业,因而就在肯辛顿宫周围盘下了这么一家店
  为了替新店招揽顾客,与此同时也是为了改善警察待遇,伊凡小姐还特地给店里立了一条规矩,凡是警官前来用餐,皆可凭借警徽打八折,并且这里还为警官们提供免费茶水
  因此,没过多久,这里便成了苏格兰场警察的聚集地
  就算是那些巡区不在肯辛顿的警官们,每逢休息日也会带着家人来这里用餐
  毕竟该说不说的,这里总归是家外国餐厅,虽然俄国菜可能没有法国菜那么上档次,但是哄老婆孩子开心肯定是够用了
  布莱克威尔一边翻着菜单,一边听着邻桌两个便衣警官的聊天
  虽然两人没穿制服,但说话的口气一听就知道是干警察的
  他们的话题从泰晤士河南岸的新治安条例,扯到昨晚在兰贝斯桥下抓的酒鬼,最后居然还谈起了自己孩子在学校里为了个小姑娘寻死觅活的事情
  其中一位警官问道:“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在圣约翰大街搞印刷的,听说前两年他还印过《反警察法案的十条建议》”另一位警官啧了一声:“我都快习惯了,在伦敦混,就得跟各路疯子做邻居”
  布莱克威尔听了,轻轻一笑
  这些伦敦警察嘴碎得很,但是比起彼得堡第三厅那帮人,这已经算是相当可爱了
  他放下菜单,不多时,堂倌便端来了一壶热腾腾的淡奶浓茶和刚出炉的库尔尼克鸡肉馅饼
  布莱克威尔拿起切好的馅饼咬了一口,表皮微酥带脆,夹着奶香,用作馅料的鸡肉与米饭融合得也恰到好处,舌头一搅还能感受到里面的蘑菇和香草
  “嗯……还算正宗难怪约翰·白克豪斯爵士要把会面地点选在这儿,这菜色确实不错”
  大美食家布莱克威尔正吃得起劲,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嗓音
  “布莱克威尔先生?”
  布莱克威尔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挺拔、穿着深色马甲与洁白衬衫的男子正站在楼梯口
  “理查德·休特先生?”布莱克威尔怔了怔,旋即将餐刀放下,半是吃惊半是狐疑地站起身:“您怎么在这儿?”
  理查德·休特的右手搁在腰后,左手前臂则搭了一块雪白的抹布,他半开玩笑的走了过来:“这几年在俄国干宪兵实在太累了,也挣不到多少薪水,所以我思来想去,干脆辞职回伦敦算了”
  “辞职?”布莱克威尔愣了半晌:“可……您这……辞职也没有您这么辞的啊!以您的履历,在莫斯科公司干过,又进过俄国的宪兵系统,您在做进出口业务的贸易公司找个活儿干应该不难吧?何至于在咖啡馆里当领班呢?”
  休特笑了笑,他利索地拉开布莱克威尔对面的椅子坐下:“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我发现,越是体面的位置,就越容易招麻烦作为一个老宪兵,在高加索跑过线、和波兰人打过交道、手里还攥过几份名单,我实在是有些厌倦那种勾心斗角的生活了,现在我只想活的简单一点给人端茶送水,顺手拿点小费,再加上每周开支的薪水,收入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低最重要的是,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布莱克威尔盯着休特看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
  他哑然失笑道:“听您这么说,我都要怀疑是不是第三厅把您派回来当暗桩了”
  休特对此倒也不否认,他只是抿着嘴摇了摇头:“或许苏格兰场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他们就不会拒绝我的加入申请了”
  “您想去当警察?”布莱克威尔这才回过了味儿:“怪不得您非要在这里当领班呢,我刚刚发现来这里用餐的警官好像挺多的您这是想和他们先打好关系,或者是打算在这儿撞撞运气,看看能不能碰见几个苏格兰场的头面人物,让他们批了你的申请?”
  “你说得也有理”休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笑了笑:“在伦敦撞运气可是门学问,只是……”
  他话音未落,楼梯口便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马靴落地声,不像普通客人上楼时的杂乱,也不像堂倌上菜的步履轻巧,而是那种习惯走在队伍最前端的人的脚步,既不快,也不慢,永远走在自己的节奏里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拉椅子起身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下午好,爵士”
  “您这边请”
  “刚才我还在跟科林斯警长提到您……”
  警官们亲切的问候听起来一点儿都不拘谨,但话里话外却能听出他们对来人的拥戴之情,有人抬手敬礼,有人连椅子都没来得及推就匆匆起身,还有的人主动上前接过了他脱下的外套和帽子
  休特不用回头就已经知道是谁来了,能在这家咖啡厅享受这种待遇的唯有一人
  而隐隐察觉到事情好像不大对劲的布莱克威尔则将杯子轻轻搁下,他身体不动,眼睛却悄悄瞥向了楼梯口
  酒红色的马甲,洁白的衬衫,油亮的背头……
  “布莱克威尔先生”那人看向桌边,脸上挂着笑容,语气温厚的张开双臂:“欢迎回伦敦,我的场子”
  亚瑟·黑斯廷斯!
  爵士!
  布莱克威尔感觉自己整张脸都麻了半边,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滑了一下,差点把茶杯碰到地上
  他几乎不敢抬头直视亚瑟,但又知道回避得太明显更会惹人注意
  于是他只能飞快地调整表情,让脸上的肌肉仅仅抽搐了一下后,便僵硬地堆起了一丝笑容
  “亚、亚瑟爵士……您,您来得真巧”
  他强撑着站起身,脚下的椅子在地板上吱呀一声,吓得他几乎脱口叫出
  布莱克威尔赶忙弯腰把椅子扶正,他一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心手背全是汗
  “许久未见,许久未见”布莱克威尔挺直腰杆,尴尬地笑着,声音比平时都高了几度:“我……我是说,真是惊喜,惊喜之至”
  “惊喜?”亚瑟微微一扬眉,笑着说道:“确实很惊喜,亨利,我一直认为我们俩品味相近,能做朋友你瞧,你今天居然还特地选在我最喜欢的位置上喝茶怎么样,这靠窗的位置?光线好,附近也没有建筑物遮挡,看风景可是一绝”
  布莱克威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嘴角抽了一下,赶忙从座位上让开:“这……我也就是图个清净,呵呵……没别的意思”
  亚瑟摆了摆手:“站着干什么?亨利,坐,坐吧”
  他刚刚上前一步,休特便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把椅子让了出来:“爵士,您坐这儿吧”
  亚瑟并未谦让,他刚刚坐下,便瞥见了布莱克威尔面前那盘只咬了一口的库尔尼克馅饼,他微微一笑道:“你啊!还是那点老习惯,你看这儿馅儿饼,虽然确实好吃,但是东西都没凉呢,你就先开动了,也不怕烫着?”
  布莱克威尔闻言,脸上的笑意已经维持不住了,他的额头沁出几滴汗珠,渗入鬓角
  亚瑟是在说馅饼吗?
  这分明就是在说他布莱克威尔!
  他一瞬之间想通了故事的所有关节,从今天在西印度码头下船,再到乔治·奥斯汀接他的老福顿马车,然后是咖啡厅“偶遇”理查德·休特,再然后……
  帕麦斯顿子爵的感谢信?约翰·白克豪斯爵士的赏识?
  那通通都是骗人的!
  关键时刻,他没有见到这两位大人物中的任何一个,反倒是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亚瑟·黑斯廷斯!
  亚瑟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一边倒茶,还一边慢悠悠地开口道:“伦敦最近变化挺大,亨利,你应该也瞧见了你离开这些年,西印度码头的栅栏都换了好几茬,报社和印刷厂的老油印机也都换了新墨这人嘛,回来得越晚,就越容易被当作陌生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人们连您是哪个部门的,都记不清了”
  他没有刻意提高音调,也没有指名道姓,语气甚至礼貌到可以充当白厅的公函了
  但有的时候,别人对你说话的态度过于礼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布莱克威尔僵着脖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轻声开口,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本能的讨好和惶恐
  “爵……爵士,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吃顿安静的饭……我早已离开俄国,也不愿再涉旧事我这些年在外漂泊,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也只不过想在伦敦谋一口饭吃……请您高抬贵手”
  亚瑟只是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
  杯子落下时,他用那一贯的不紧不慢的口吻开口道:“布莱克威尔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想安稳度日,可偏偏选在我最常落座的地方坐下巧合?我不相信这是巧合,尤其是对一位外交官来说”
  布莱克威尔喉咙一紧,强颜欢笑道:“亚瑟爵士,我……我从来没有把您当成敌人,我尊敬您,一直以来我都拿您当朋友……”
  亚瑟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你当然应该尊敬我,你在离开彼得堡的前一晚就应该学会尊敬我倘若你真的尊敬我,那你回到伦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你联系了《泰晤士报》的编辑探听消息,你跑去打听白厅那边的老关系,却唯独没有想到要给我写封信,也没有往我府上递哪怕一份拜帖你口口声声的说着我们是朋友,但你不曾登门拜访,不曾请我一杯酒,也不曾写过一封信直到你走投无路了,才想到说,啊,亚瑟爵士,我拿您当朋友这可不是朋友之间的做法,布莱克威尔先生”
  布莱克威尔下意识地握紧膝盖,他试图辩解道:“爵士,我……我只是怕打扰到您……”
  亚瑟闻言,注视了他许久:“伦敦不养无情人你想吃这座城的饭,就得敬它的炉火亨利,你要知道,你今天能坐在我面前,是因为我愿意让你坐着你能吃这盘馅儿饼,是因为我让这馅儿饼还热着我记得你说过,彼得堡的寒风太凛冽,有朝一日想回伦敦干外交工作你的话我都记着,所以我才让本杰明找了个由头把你从彼得堡调回来不是帕麦斯顿,不是白克豪斯,而是我”
  布莱克威尔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的,我明白了……多谢您,爵士”
  亚瑟微微摇头:“先别急着谢我,亨利,你得记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免费的我在这里吃东西免费是因为我与老板娘是朋友,但是你,亨利,我们是朋友吗?”
  布莱克威尔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点什么,但亚瑟却先他一步,讽刺性的摇了摇手指:“你当然可以说是,但说出口不代表我相信彼得堡能教人学会很多东西,从前我对人,都是听其言而信其行,但是在俄国之行结束后,我现在只能听其言而观其行了”
  “爵士,我……抱歉……”
  亚瑟平静地看着布莱克威尔的眼睛,缓缓开口道:“亨利,你或许觉得我很生气,事实上我也确实很生气不过,我不怪你做了一次错的选择,因为聪明人也有走错路的时候聪明人做一次错事,仍然不失为一个聪明人但是,如果他非得做两次,那就不是在犯错,而是在自取其辱了你,想要自取其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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