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不甘心

  大哥一直在笑。
  眉眼弯弯,玉树临风。
  他们是青梅竹马,又互相倾心,这样的姻缘可遇不可求,换谁能不高兴?大哥的嘴角扬起来,便没有落下去。
  长辈们纷纷打趣,说完又来调侃才满十四岁的他。
  说再过两年,就该轮到他了。
  喜气铺天盖地,众人笑,他也跟着笑。没人知道,他有多想撕了他们的嘴。
  什么娶妻,成家,如果不是她,有何意义?
  明明是他先认得的人。
  明明是他先喜欢的。
  可站在那里的,为什么是大哥?
  他从五岁起,就只看着她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大哥根本就不会同她相识;如果不是他,他们今日就不会结亲。
  酒宴散场。
  他独自大哭。
  幼时记忆,梦魔一样盘旋不散。
  五岁的他,是个贪玩,又不肯听话的蠢孩子。家中西席见了他便头疼,开蒙后,他便没有在桌前安生坐过一日。
  天好,他要出去看花看猫看云彩。
  天不好,他则要去接雨玩雨踩水坑。
  总之,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比坐在桌前读书习字来得有趣。
  那一天也是,他早早从小厮眼皮子底下熘出去,钻到花丛里看猫。
  阳光下,大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他蹲在那,轻轻摸它的毛。有些痒,手心里麻酥酥的。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
  他仰起头向上看,一眼便看见了命运。
  比他年长两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孩童独有的圆熘熘大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发着呆,蠢兮兮的。
  可因为年纪小,这愚蠢呆滞的模样,看起来也带着两分可爱。
  她笑嘻嘻,掏出一把糖莲子。
  回去以后,他再熘出去,就只想看那双眼睛了。
  邻家的表小姐,成了他嘴里的“曼姐姐”。
  他们一块儿看花,一块儿逗猫,几乎天天都会见面。
  大哥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没有姐姐,却成日念叨个没完,不知道是和什么怪人玩在一块儿。
  于是,他拉着大哥一道去见了人。
  从此逗猫的人,变成了三个。
  那只胖猫,被他们养得油光水滑。
  每到分别,猫不舍,他也不舍。
  曼姐姐住在临平,离得很远,每年只随母亲回来小住一两月。
  那一两月,就成了他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日子。
  他们三个人,两小无猜的长大。
  年幼的他,以为永远都会这样。
  可他比起他们,要更年幼。
  两岁,三岁,在大家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但到了十二三岁,情窦初开,一切就都不同了。
  兄长他们已经长大,他却还是个孩子。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们眼里,就永远只是个五岁小童。
  即便他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和大哥也没有相差几分,但曼姐姐看他,仍在看过去。
  他好不容易长成了少年,他们却已经站在喜堂里。
  那声大嫂,让他痛苦不堪。
  他总在想,要是没有大哥就好了。
  念头冒出来,又增添了几分刀绞般的心痛。
  因为大哥,的确没有错。
  他哭过,伤心过,也忍耐过,但痛苦总也不肯消失。他每回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就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若是看不见,也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那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喜欢”,成了折磨他的尖刀。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云不知变幻了几轮,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五岁那年吃下的糖莲子,仿佛是她下的蛊。
  喜欢掺杂着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无可忍。
  小侄子出生后,他的不甘心,变成了愤恨。
  杏花微雨下,他对抱着长子的大嫂表白了心迹。
  话很短,说得也很容易。
  后悔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年轻的妇人,并没有闪避他的话语。她抱着孩子,坐在亭子里,眨着那双依然很圆的大眼睛,轻声道:“对不住,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看我的。”
  伴随着话音,亭外风声呼啸。
  浓郁的春色被打碎飘落。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但那之后就很少同他碰面。
  他们原本是姐弟。
  她待他,就像待亲弟弟。
  即便一年只有几月,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岂是旁人能比。可他把不该说的话,说出了口。
  他的曼姐姐,再也不会笑着同他抱怨小侄子爱哭了。
  那一天,她坐在那,最先说出口的三个字,是“对不住”。
  因为她只爱大哥,因为她从未将他视作弟弟之外的男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的败局,才是他五岁那年初见她时所看见的命运。
  如今,洞悉了他的不堪,她除了避开,别无二法。但事已至此,他才发现,见不到那双眼睛,才是最令他悲惨的噩梦。
  他那个时候,不应该说自己还喜欢她的。
  若是过去喜欢,那笑笑便也就真的过去了。
  可依然喜欢,就是万般不该。
  这年秋天,大哥一家搬去了京城。
  他连偶尔,也不再拥有。
  喜欢,不甘,后悔,愤怒,怨恨。
  他被那些纷杂的情绪,变成了一个恶徒。
  不如,都杀了吧。
  杀干净,他就能放下了吧。
  一个死人,总不至于让他惦记一辈子。
  活着见不到面,让他夜里难眠,但死了,早晚会忘记。只要他们消失,他就能恢复如常,像旁人一样快活吧?
  他没有辗转多久,就像那天表白心迹一样,拿定主意并不需要太久。
  一个雨夜。
  他们就从他的噩梦里不见了。
  即便信陵王送了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回来,一切还是在好转。
  他娶妻,生女,变成了慕容家的四爷。
  如果不是六皇子突然出现,他已经将那些旧事都忘光了。
  慕容四爷扶着墓碑爬起来,抖落一身白雪。
  他错了吗?
  为图心安而行凶,是错吗?
  兴许是的吧。
  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心头翻滚的却只有痛楚。
  他还是喜欢她。
  这样一件不应该的事,他却如何也抹不去。
  躺在地上的长剑,似乎才是终结这个噩梦的唯一方法。
  慕容四爷手指颤抖,慢慢将剑提起来。
  他很清楚,他已经走不出这座陵园。
  即便他不自裁,也会被侄子所杀。
  寒冬里,慕容四爷握紧了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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