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波云詭異

  這種相像,不是五官面貌相像,而是氣質相似。
  絮兒從小,便這樣一副冒冒失失,莽撞沖動,卻難掩熱心腸的樣子。
  眼底眉間,盡是熱忱和生動。
  溪兒身旁的宮女,亦是如此!
  蘭衡壓住心酸,不再看青鸞,揮手斥道:“你們都出去!”
  木頭人一般,一直立在楠木書桌旁的華叔,擔憂地看了蘭溪一眼,揉了揉通紅的眼眶,躬身離開。
  青鸞亦擔憂地看著自家主子,最后在蘭溪不容拒絕的眼神中,也緩緩告退。
  出了內殿,看著滿地的碎瓷片,青鸞才察覺到胸前的痛意。
  有些難耐地捂住左側胸下的肋骨。
  華管家見狀,喚來候在廊下的小廝。
  “去請住府的大夫過來。”
  小廝臨出去時,華管家又想起什么,交代道。
  “算了,別叫那找大夫了。我記得西街醫館內有個女醫,去請那女醫過來。”
  青鸞聞言,眼底劃過感激之色。
  傷在胸口,確實尷尬。
  “奴婢謝過華管家。”
  青鸞鄭重道謝。
  華管家搖了搖頭,“你不必謝老奴,你確實跟二小姐……”
  說到一半,華叔聲音亦哽咽,換了話題。
  “二小姐,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青鸞面露為難之色。
  華管家嘆道:“我知道你們主子下了死令,讓你們守口如瓶。”
  “可這事早瞞不住了,不然老太爺何至于此?從小到大,無論發多大的火,他可從沒動過大小姐半根手指頭啊……”
  “若非氣急,悲憤交加,斷不會拿杯盞摔出去。”
  “雖然那杯盞,特意挑了薄殼的瓷器,里頭的茶水,也都是放溫涼了的。”
  “但足以見老爺……有多悲憤。”
  “他憤的不是大小姐沒照顧好二小姐,憤的是大小姐不早點……將此事匯報給他!”
  “蘭氏掌文脈百年,學子遍天下,暗地里的勢力,比表面要強上何止十倍,百倍!”
  “別說是漠北南疆了,就連外海,都有蘭氏的勢力和情報網。”
  “為何蘭氏旗下的多寶閣能有那么多海外的珍惜之物?因為咱們有商船啊!”
  “別說是找二小姐,就是找一只貍花貓,只要在它失蹤三日內報給老爺,就算那貓皮被剝了,貓肉進了鍋……蘭氏也能給它復原拼湊完整!”
  “你們……真是糊涂啊!”
  青鸞滿面茫然地看著華管家,“你,你沒騙我?”
  華管家氣得跺腳,“我騙你做甚!快把前因后果細細講來。”
  ……
  殿內。
  蘭衡花白的發,如霜雪一般,發梢干枯凋叟。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女,有些悲哀地嘆道。
  “你到底……還是不信父親能護住你。”
  蘭溪沉默地盯著地上的磚縫,一言不發。
  這不是父親能不能護住的問題,這是她……能力不足的問題!
  “絮兒最后一次出現,是在揚州。”
  蘭衡淡淡丟下一句話,卻如驚雷一般,乍響在蘭溪耳邊。
  蘭溪不可置信地抬頭,“揚州?!”
  絮兒不是為了躲避狼群,隱入深山,再不見蹤影了嗎?
  怎么會在揚州出現!
  所以……父親的意思是……
  蘭溪膝蓋使力,踉蹌往前挪了幾步,緊抓著父親的褲腳,不可置信地仰頭看他。
  “父親!絮兒從山里活著出來了?”
  蘭衡面上浮起一抹悲哀。
  “數月之前,就出來了……但因時間久遠,蘭氏的暗部,只能查到其最后一次出現,是在揚州城內,而且……”
  “還是在揚州城最有名的知春樓。”
  知春樓!
  蘭溪血脈倒流,渾身僵硬,嘶啞著嗓音,說出那顫抖的話。
  “在知春樓……做什么?”
  知春樓是揚州最大的青樓,以養瘦馬而聞名大江南北,別說在揚州城了,就是在整個江南、在大安朝,在漠北和南疆,達官貴族們都知道這個地。
  畢竟,哪個大官的身邊,沒個瘦馬的小妾呢?
  所謂瘦馬,是指那些出身清正,卻家道中落,被或哄或騙或賣,拐到教坊之中,自幼年起,便被老鴇們精心調教的嬌女。
  封閉在院落中,不見日光,不見外人,不學仁義禮信,不學禮義廉恥,只學如何伺候男人,如何討男人開心,如何用最媚惑的姿勢,在床上讓男人食髓知味,神魂顛倒。
  揚州是瘦馬的發源地,皆因此地水運便捷,商業繁華,紙醉金迷。
  而知春樓,則是揚州最出名的青樓。
  其樓里的姑娘,各個才藝絕倫,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
  其養出的瘦馬,幾乎占據了南方宦族的大半江山,備受推崇。
  ……
  絮兒……為什么會出現在知春樓!
  蘭溪從父親的聲音里,聽見了難以壓抑的痛意。
  “是……接客。”
  轟——
  好似一拳,砸在鼻尖,砸的蘭溪酸楚難挨,眼眶蓄紅。
  “這不可能!”
  “絮兒又不傻,又有一身武藝,怎么可能會……”
  “她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蘭衡沉默許久,蒼老的眸子,望向梁上雕著的蝙蝠祿紋,緩緩道。
  “這消息,我也是三日前,剛從南方得到的。”
  “但據知春樓僅剩的、接觸過絮兒的人說,絮兒似乎磕到了腦袋,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行動之間,虛弱無力,應該是被下了封禁武功的藥。”
  蘭溪抓住他話中的問題,尖銳地問道:“什么叫僅剩的?是誰把絮兒帶進知春樓的?誰把她拉到前院讓她……招待的?誰是伺候她的丫鬟?誰和她走得更近?這些不都是線索嗎?”
  “都沒了。”
  蘭衡的語氣,凝滯如冰。
  “所有近距離和絮兒接觸過的人,都死光了。”
  “就連絮兒住的那間屋子,也被一場大火燒盡,半點痕跡無存。”
  “若絮兒一失蹤,你便告訴我,蘭氏的暗部及時探查,也許還能查出些結果。”
  “可如今……新的知春樓都已建好,跟絮兒有關的一切人物,死的死,沒得沒,絮兒如同……人間蒸發。”
  蘭溪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不!”
  她驟然想起一件事。
  “這一批秀女之中,有一位揚州主簿的女兒,名叫符吟霜。”
  “和絮兒……長得一模一樣!”
  揚州!
  蘭衡晦暗的眼底,終于閃出些光彩來。
  絮兒最后一次出現便是在揚州!
  “長得一模一樣……是絮兒嗎?”
  蘭衡急不可耐地道:“她如今就在宮內嗎?為父可以去親自見一面嗎?”
  蘭溪面色凝重的搖頭。
  “雖然樣貌一模一樣,身形也所差無幾……”
  “但沒有妹妹的胎記。”
  “而且,單獨和符吟霜相處時,并無血脈之親的感應,看她,就像看一個頂著妹妹面容的木偶一般,無任何感情。”
  蘭衡剛提起的情緒,又落回。
  他尤不甘心,“感覺是會出錯的,胎記也是可以消除的,溪兒,為父能見她一面嗎?”
  “待會兒回宮,父親喬裝一下,同我一起回去吧。”
  蘭溪沉聲道:“不過您別報太大的希望。”
  “她不是絮兒。”
  蘭溪篤定。
  剛才冰霜相接的父女倆,在交流過彼此的信息后,終于收斂好各自的情緒,開始談論后面的安排了。
  蘭衡倒了茶,發顫的手給蘭溪遞過去,衣擺上顫動的錦紋,顯出他并不平靜的內心。
  “剛剛,那杯茶,父親并非是刻意——”
  “父親在這兒跟你道歉。”
  “茶一出手,父親便悔了……”
  蘭溪接過茶碗一飲而盡,看著父親憔悴的面容,鼻尖酸意上漲。
  “您本就是溪兒的生身父母,別說是一杯茶了,便是打罵刑罰,女兒都不會有半分怨言的。”
  蘭衡復嘆了一聲,沒再多言。
  等那一斛沉香燃盡,他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蘭溪。
  “這東西,你拿著。”
  是一枚簪子。
  樸素的銀簪,簪頭刻著鳳羽,三寸長短,素到極致。
  蘭溪看到這簪子,眼底忽然一顫。
  上一世的記憶,紛涌而來。
  父親,被蕭燁拖到金鑾殿上,凌遲處死那日。
  她掙脫鎖鏈,沖出冷宮,沖到了金鑾殿上。
  可還沒湊到近前,還沒來得及看父親的最后一眼,便又被隨侍的宮人侍衛,制住手腳,趕出金鑾殿。
  匆忙之中,不知是誰袖子里的簪子落了,落入她的手中,扎進她的血肉里。
  她那時滿腦子都是父親,都是蘭氏的滅族之痛,只顧著哀泣掙扎了,根本沒注意這扎入骨肉的簪子。
  直到被押回冷宮,挨了二十大板癱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動不能動時,她才發現這浸血的簪子。
  為了時時提醒自己那刻骨的仇恨,這簪子她拔出來,便一直貼身收著。
  直到后來……
  岳公公的出現,幫她躲過幾次明槍暗箭,救她于水火之中,教她后宮的生存之道后,突然在某個午后,向她討要這簪子。
  岳公公的原話是什么呢?
  蘭溪長眸瞇起,仔細回憶。
  那個午后,在冷宮的回廊之中。
  岳公公罕見的提起少年的事。
  “蘭溪,這簪子,雜家記憶中,也見過一枚一模一樣的。”
  “那時,雜家還沒入宮,九歲那年,父親去世后,家里一窮二白,我娘為人漿洗縫補,日夜操勞,熬壞了眼睛,只為給我賺一口飯吃。”
  “那時我娘頭上戴著的,便是這一枚銀簪。”
  “一模一樣,她說,是她的陪嫁。”
  “后來我得罪了貴人,險些被馬踏死,家里砸鍋賣鐵也湊不夠藥錢,母親為了給我謀一條活路,賣了最后一件嫁妝,也就是這枚簪子……”
  “后來,我病好了,我娘卻病倒了。”
  “再無余錢為她治病。”
  “為了給我娘治病,我自己找了間人,把自己賣到宮里,得了十兩銀子給娘買藥,可我娘……還是去了。”
  ……
  “蘭溪。”
  “你常常說雜家對你有恩,無以為報,雜家別的不要,只要這一枚簪子。”
  “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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