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万里归途

  暮云低堕,黄土暗沉。苍茫天地间回荡着风笳浪鼓,一条黄龙怒吼着从天而降,浊浪平沙,气吞万象。一个男孩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望无垠的黄土塬之上,在昏暗中呼喊着。男人坐拥良驹,把孩儿抱在自己的黑色大氅里,望着大河对岸,石箭云旗,金戈铁马。
  “豹儿,爹教你的诗怎么背的?”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然塞乎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男孩清亮的声音和着黄河的咆哮,在空原回荡。
  男人微笑着,扬鞭纵马,直到天地尽头。
  ……
  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七年的夏天已经降临中华大地。
  陆景元从睡梦中惊醒,他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努力想要辨清当前的景物,似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在梦里,他在美国佬的法庭上缺席被判入狱,刑期还是可笑的33年,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挣扎,却落在了铺天盖地的黄土地中。
  黄土深厚而温柔,陆景元揉着眼睛,回味着方才那永远及时而坚定的支撑。
  他不知道,此时隔着数个车厢之外,唐锦华正忧虑地看着面前的丈夫,泪水正从对方腮边滑下。
  她伸手抚上对方的手,相视不语。
  陆西霆似乎不太习惯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他先是愕然,接着微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妻子的手,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转头看向车厢外的飞驰而过的景物,自语道:“也不知道做了个什么梦。”唐锦华的嘴角微微上扬,相守多年,她已不需要丈夫多说什么,见对方掩饰着内心波澜,她也只是淡淡回道:“西行以来,你的梦是越来越多了。”
  陆西霆定了定神,端起桌上的香片饮了一口,转向门口,叫了声:“襄平。”
  “在。”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人应声而入。
  “你去把景城叫过来。”
  “是。”罗襄平敬了个礼,转身离去。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午睡呢。”唐锦华提醒道。她说着一口江浙官话,讲话慢声细语。岁月不饶人,她的眼角悄悄爬上了一些皱纹,但丝毫不能掩盖主人家的绝代风韵。年轻时一双摄人心魄的美目经过岁月的积淀已经波澜不惊,她高贵的首微微抬起,睇人睇物,目光是平视的。
  陆西霆看看手表,“该醒了。”
  没过一会儿,罗襄平引了一个军装少年前来,他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些许困意,见到二人马上垂手而立,沉沉叫了声:“父亲,母亲。”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火车,累不累?”陆西霆问。
  “不累,只当在家一样,该吃吃该睡睡。”陆景城老老实实的答。
  陆西霆冷哼一声:“你倒毫无心思。”
  “他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心思。”唐锦华道。
  “你去车厢的连接处烧些纸钱,拜拜祖宗,告诉他们我们回来了,省得心神不宁。”
  “是。”陆景城接了令出来,迎面撞见父亲的高级副官沈沛,对方一把拢住他的肩膀:“大少爷,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哟铠大爷,您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又是打哪儿钻出来的?近来可好?”
  “托您的福。”沈沛满脸笑意,贴近了往少年的上衣口袋里塞了些东西:“拿去买些好玩意儿,算我给你提前做生日。”
  “怎么着,还打呀?”
  “这阵势,且着呢。”沈沛小声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走向陆西霆的车厢。罗襄平跟他打了个照面,跟着陆景城穿过卫兵车厢,追上去说:“纸钱金灰都在后面的货厢,我带你去拿。”
  陆景城看了他一眼:“不用了大卫士,我找得着,您快回去好好保卫我爹吧。”忽的,他又像突然想起些什么,嘴边也挂了一抹邪笑:“甭说是想到后面看看我姐。”
  罗襄平清俊的面皮立即变了颜色,他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顺势将陆景城推了出去。
  “大老爷们儿,还开不起玩笑。”陆景城撇了撇嘴,正好前面来了一批运冰车,四五成行,正向军长们的车厢前进,他随口问道:“这是从北京带过来的?”
  罗襄平答:“这是过境河南时赵督军送的。”
  陆景城道:“河南送冰山西送饼,咱们政府军倒变成要饭的了,一路吃喝拿要。”
  罗襄平笑道:“不拿白不拿。”
  过道狭窄,陆景城说话耽误了工夫,埋头推车的大头兵粗野惯了,喝了一声:“哪个不长眼的让让道!”
  罗襄平斥道:“这是大少爷!”
  大头兵抬起头,硬是愣在原地没说出话。
  “看来这些冰是过不去了啊。”陆景城看了一眼罗襄平。
  “把这些冰运到大少爷那儿去。”罗襄平双手抱在胸前,微笑道。
  陆景城带着运冰车穿过拥挤的车厢,一路上夺了不少目光。他径直走到手枪排的车厢。坐在门口的一班长吴发举首先看到他,笑道:“咱们大排长来了,嗬!咱们排长给咱带冰块来啦!”
  他这一吆喝,不仅手枪排被闷坏的士兵们纷纷从铺上下来,争先恐后的去抢冰,连带着隔壁车厢的也伸长了脖子挤过来,准备蹭个一星半点,都被壮实的吴发举一双大蒲扇巴掌挡了回去,老母鸡护崽儿似的把运冰车一辆辆拉了进来,嘴里还不忘爆着粗腔:“滚滚滚,这是我们排长给我们的,你们一个个的熊脸怎么比老娘们儿的腚还大!”
  陆景城抬脚踢了一车出去,冷脸道:“把嘴巴放干净点,我不爱听。”他转身一看,二十几个大兵抓起冰块吃的吃抹的抹,简直毫无品相,他皱皱眉,叫了声:“排附。”
  一个光着膀子的健壮少年回道:“有!”
  “集合。”
  “是!”少年挺胸敬了个礼,一个标准的转身,命令道:“全体都有,集合!”
  一瞬间,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车厢瞬间庄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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