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出茅庐(9)
“你想都不想,就随口答应我……不过……现在没听明白也不要紧,回去仔细地想,认真地想,记住了吗?”李霞说完,停下脚步,用热切而期待的眼神看我。
“嗯……嗯……”
李霞把她背的那个精致的紫色的小包从肩上取下来,挂在我的右肩上,有点愠怒地说:
“替我背包……真是的……跟女孩子散步就不会献点殷勤,就会嗯嗯嗯,真是个傻瓜,没救了……看来,我纯粹是对牛弹琴。”李霞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
为了赶最后一趟公交车回去,我俩唯一一次院外的散步,不到五十分钟就结束了。上车前,我把包放回了他的肩上,她看着我,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那……你……”她眼睛忽闪忽闪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公交车启动了,她把脸贴在车窗,凝神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着她贴在车窗上的那张脸,第一次觉得夜是那么的漫长……
上午, 班长接我回去,李霞正好不在,我把她借我的书放在她的桌子上。在第一本书的第一页夹了一张纸条:
因为我注定要离开,所以不能面对这倾心的邂逅,这生命中的擦肩而过,是上帝的馈赠。我会把你最美好的点滴,变成我记忆中的永恒,而请求你将我从你的心中流放到天涯。王玉成。
接我回去的是我们场部的一辆老式嘎斯车。我正准备上车,李霞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像孩子似地跺着脚喊:
“王玉成,怎么回事?你走怎么也不说一声?连个招呼都不打?你真讨厌……讨厌死了……”语气中带着哭腔。
班长和司机立刻用看外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吓得一句话不敢解释就上了车。
司机踩了一下油门,卡车的尾部喷出了浓浓的黑烟,又吹起公路边的尘土肆意地飞扬。李霞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敢和她委屈而无助的眼神对视。
车启动了,感觉走好远了,我才扭过头,发现她像木头人一样还站在昨天我给她背《白杨礼赞》的公路边……
归队后,班长对我说:“王玉成,都是明白人,不要让我太为难,你们不要再联系了!这样下去,会影响军民关系的!”
“嗯,知道了,我懂的,因为我马上就要回春明市了。”我应着,觉得班长真是通情达理。
第二天,班长安排我和“长腿”一起去监考。班长说,我们农场有一个提干的名额,两名代理排长都很有能力,带兵的水平也不错。场党委纠结不知提谁好,后来教导员提议,让玉楼小学的语文老师出个试卷,谁考得高分就提谁!最后,考了二十七分的那个代理排长提干了。这件事对我和“长腿”刺激太大,“长腿”说:
“操,就那个破卷子,我用一只眼都能考九十分。”
“对呀!我闭上眼十五分钟,绝对能考一百分。”我也说。
农场的水稻在清爽的秋风里渐渐成熟了,黄橙橙、金灿灿的,一眼望不到边际。
抢收的季节,场部机关干部、司机班、炊事班、造酒班的人员,全部下连队帮助工作。我和“长腿”又回到了一连四班。
全场官兵披星戴月,每天收割水稻到晚上9点。
第五天,运输的卡车一下子坏了3辆,稻把无法及时运到脱粒场,只好就地摞在稻田里。因为怕有人偷窃,连部当晚就安排岗哨,每班岗3人。我、叶浩龙、“长腿”被安排在第二班,时间是零点到凌晨3点。四娃班长给我们一杆步枪,3颗子弹,并嘱咐:
“你们几个都长点精神头,啊!每年这个时候,附近的老百姓会有人赶着驴车来偷稻,时间一般在零点以后,如果驱赶不走,可鸣枪示警,但不要伤人。”
“班长,老百姓知道我们不可能用枪打他们,这枪,就相当于一根烧火棍,没用的,我们不要枪了!”我说。
“瞎说,没枪怎么像军人站岗,鸣枪示警还是有点震慑的,你们就放心吧,枪一响,偷东西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行,班长你放心吧。有一杆枪,我们也可以壮壮胆!”叶浩龙说。
“准星都快生锈了,能打准吗?”“长腿”小声嘀咕。
“又不让你打人,能打响就行呗,打那么准干什么?啰嗦!”班长大声训斥,带领其他战友回去了。
连续几天干活干到晚上9点,零点又上岗,我又累又困,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于是建议说:
“我们三个人也排个岗,一人一小时,其他人眯一会儿。有事叫一声,行不?”
“行!”他俩都同意。
我很快在稻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听到叶浩龙喊我:
“王玉成,快醒醒,醒醒!好像有人偷稻子……”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隐隐约约看到有好几个人搬稻把。叶浩龙大喊:
“干什么的?不准偷东西!走开!”
“不准偷稻子!”“长腿”也喊,并打开了手电筒,光柱在夜空里明晃晃的。
我看见有四五个人赶着驴车就要跑,驴车上已经装满了稻把。“长腿”跑了上去,把跑在最后面的一个人按倒在了地上,可那人顺势抱住“长腿”的大腿,喊:
“解放军耍流氓喽!耍流氓喽!”
女的!竟然是一个女的!吓我一跳,怎么还有女的偷稻子?我和叶浩龙想继续追,可那个女的忽然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接着,又抱住了“长腿”,在手电筒的亮光里,她露出了白白的屁股。
我们三个没见过这阵势,全傻眼了,停止了追击,那驴车跑得更快了。看来,那个女的脱裤子的目的就是为了掩护她的同伴逃跑。
“长腿”喘着粗气,嘴里不干净地骂着,使劲掰那妇女的手指,扭打在一起,对我喊:
“王玉成,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啊!”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跑了过去,但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就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那妇女的屁股,骂道:
“踢死你个不要脸的!”
“救命啊,解放军打死人了!”那女人尖叫起来。
看来这女人就是一块滚刀肉,她看见驴车走了100多米远了,提起裤子就想溜,这回,“长腿”却抓住了那女人的头发,死死地摁住了她。
“鸣枪!鸣枪啊!”我突然想起我们有枪,便提醒叶浩龙。
“呯,呯!”枪响了,我等着看他们作鸟兽散的样子,哪成想,赶驴车的几个人不仅不走,反而折了回来,有一个壮得像熊一样的人,恶狠狠地说:
“干啥玩意?啥玩意?你们解放军就这么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还打枪!”
“谁欺负孤儿寡母了?”“长腿”又急又羞。
“我可告诉你们,她男人是战斗英雄,79年,在老山前线死的,怎么的,你们有几千亩的稻子,军属就拿这么一点儿,又不是你们家的,至于这么较真吗?放一马,不行啊?”
“你别胡说八道,战斗英雄的家属就这个怂样,你糊弄谁啊?”我说完,爬上车就要卸车上的稻把。
壮汉上来一把把我摔在地上,说:
“你们真以为我怕你们不成?你们没听说过沟帮子的卢满天?啊?我这几天想喝酒了,我就想弄点稻子挣点酒钱,不行啊?老子今天就跟你们几个过过招!妈的……”
卢满天?听排长讲过,卢满天、卢满地兄弟俩是沟帮子两霸,会点武功,坑蒙拐骗,什么都干,两次进过监狱。今天,我们和亡命徒碰上了。
卢满天抓住“长腿”的衣服,上来就是一拳,威胁地问:
“放不放她走?”
“不放!”“长腿”斩钉截铁地说。
“她有脸承认她就是军人的家属,这一车的稻子,我们就送了,你问她有脸承认吗?”我问。
“……”那女的埋头不语,还是不提裤子。
叶浩龙拿枪对着卢满天,喊:
“不准打人,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开枪了!”
“那你们是找死!”卢满天说完,伸手就去夺叶浩龙的步枪。
叶浩龙本意是吓唬卢满天,没防备卢满天真的敢抢枪,一眨眼,枪就到了卢满天的手上。我大喊:
“你不能碰枪,走火!”
我扑上去帮着叶浩龙夺枪,对方上来几个人,我也没注意,撕扯在一起。突然,枪响了,卢满天、叶浩龙同时倒地,我不知道他俩谁中枪了,什么部位中枪了,就喊:
“叶浩龙,叶浩龙,你没事吧?”
没人答应我。只见卢满天从地上爬起来就跑。我扭头喊:
“长腿,快过来,把手电拿过来,叶浩龙中枪了!快!”
那个女的见状也跑,如果她也跑掉,我们连是谁打的都不知道了,我从地上捡起枪,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对着那妇女的腿狠狠地砸了过去,我也失重,倒在地上,她倒地后喊:
“哎呀妈呀,打死人了!满天……满天……”
我返回打开手电筒,看见叶浩龙满身是血,说不出话了,子弹是从左脸射入,从右太阳穴射出,他倒在稻把上,稻穗上暗红一片。我连忙把我的背心脱下来,包在他头上。
卢满天第二次折回,背着那个女人踉踉跄跄地跑了,其他几个人也跑得没影了。我和“长腿”疯了一般地卸掉驴车上的稻把,把叶浩龙抬上车,我说: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你赶紧回农场给连部报信,要卡车,我往黄金带医院方向走。快!”
“长腿”快速地拿上枪,消失在黑夜里。
我不知道怎么赶车,只好拽着驴,驴拉着车,蹒跚地走在稻田里。有根绳子不知怎么卡在车轱辘的轴里,看不清楚,又解不开,车动弹不得,我只好在原地焦急地等农场的卡车。
“叶浩龙,喂,你别睡!你不能睡!你千万别睡!你醒醒!车马上就到了!”
我抓住叶浩龙的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异样的恐惧一下子袭上我的心头,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我用手捂着自己嘴,紧张地看着连部的方向,不敢哭出声音,只感到很冷很冷,浑身发抖。
轰隆轰隆隆……我终于听到卡车的引擎声,并看见卡车的远光灯直刺夜空,我连忙用手电筒画圈做回应。
连长、指导员、排长、四娃班长等都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叶浩龙抬上卡车,“长腿”哭喊:
“叶浩龙,你撑住了,马上就到医院了……”
“咋弄的?咋回事?啊?”连长问。
“偷稻……有个女人脱裤子……很多人抢枪……”过度惊吓的我,理不出一点头绪。
“你说的什么鬼话?什么狗屁玩意?什么脱裤子?啊?”连长不解。
“枪……抢枪……我们人太少了……”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先别问了!到医院救人要紧!”指导员说。
叶浩龙被推进了医院的手术室,手术室门口的灯,红中泛绿,就像我小时候在荒地里看见的鬼火灯,阴森森的。我光着背,穿着一只鞋,满身是泥,狼狈地瘫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感到浑身的酸疼。
医生很快从手术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说:
“准备后事吧,人,早就没用了!”
连长的眼泪下来了,哽咽着说:
“咋弄的?啊?这么能干的一个兵,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咋弄的?”
“是卢满天,沟帮子的卢满天,他带四五个人偷稻,我们驱赶,他很狂妄,和叶浩龙夺枪,然后向叶浩龙开枪!”我终于缓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是卢满天?”指导员问。
“他就是一个亡命徒,什么也不怕,自报的家门……再说,他留下的驴车,就是证据!”
“那我们赶紧到玉楼派出所报案,然后将详细情况向场部领导汇报!”
天亮的时候,我们回到了部队驻地。
第二天,我听说,玉楼派出所警察到沟帮子去抓人,卢满天、卢满地和那个女人连夜跑了,不知所踪。
我对连长说:
“连长,那个女人的腿可能被我打断了,他们自己治不了的,去医院找,肯定能找到!”
“全国这么多医院,你去哪一家找?就在本省,你都没法找!那得需要多少警力,多少时间?”
“……”我仔细想想,是这个道理。
过了几天,叶浩龙的父母来部队了,农场给他们腾出了一间房子。
场长、教导员让我和“长腿”去场部会议室汇报叶浩龙牺牲的情况,说完情况后,我继续说:
“也怪我和长腿……不……我和孙洪海对女人下不了狠手,也怪我们劲太小,否则,不会让歹徒得逞的!”
场长眼含泪花,心情沉重地说:
“大爷大妈,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送到部队以后,我们没有看好,我们党委,领导都有责任,很痛心!叶浩龙是一个好兵,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有爱憎分明的无产阶级立场,嫉恶如仇,敢做敢当,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是一颗好苗子!他牺牲了,很可惜!可惜啊……”
“嗯……”
“这个事,地方公安已经立案了,相信不会有太长的时间,我们就会抓住罪犯的。”
“……”
“另外,天气有点热,人,放不住,没有征得你们同意,我们就把叶浩龙同志火化了,望你们能够理解,关于骨灰,可以埋在这里,你们也可以带回去!”
“带回去,当然带回去!”叶浩龙的父亲连声说。
教导员接着说:
“我们场党委班子已经研究了,决定追认叶浩龙同志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烈士,他是为了保护部队的财产而英勇牺牲的,无尚光荣,我们也号召全场干部战士,向叶浩龙同志学习……另外,我们想听听二老还有什么要求?”
叶浩龙的父亲用手反复地擦了擦脸,平复了一下情绪,颤悠悠地说:
“领导啊,孩子走上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人的生死,无法预料,赶上这个事,他就得那么去做,不是这个理吗?我和孩子他妈不怪部队,就是……”
“你说,有什么话,尽管说!”教导员鼓励。
“就是……就是他还有个残疾的妹妹,不好找婆家,家里一直想买个缝纫机,让她学个手艺,我就想问问,叶浩龙评烈士以后,给我们的钱,够不够买台缝纫机的?”
教导员的眼泪“哗”地下来了,说:
“你们……放心,尽管我没有和上级请示,今天,我和场长就做主,我就是犯错误,卖水稻,也要筹钱,给他妹妹买一台缝纫机!不占用上级给的费用!”
“那就好,那就好,谢谢部队……谢谢组织……谢谢领导……”
没想到叶浩龙父母的全部请求就是买一台缝纫机。
我不敢再去叶浩龙牺牲的稻田里收割,申请到了脱粒场,但看着成捆的稻穗,我还是想起叶浩龙流淌在上面的暗红色的血。好几次走神,我差点把胳膊卷进了脱粒机。
不得已,我向指导员汇报思想,指导员很是理解,让我提前回到了造酒班。班上没有人,我昏昏沉沉地不吃不喝地睡了一天。
年底了,上级给农场一个转业指标,本来确定的是一位排长,可那位排长把神医救人的内幕给揭开了,说神医欺骗组织。场长就要神医转业,神医听说后吓得六神无主。
有一天,场长在我们班检查第一锅高粱米酒出酒情况。神医跑过来蹲在地上,抱住场长的大腿,鼻涕、眼泪和口水全抹在场长的军裤上。说:
“场长啊!全场二百多人就我一个军医,你怎么下得了狠心呢?我如回去,我老妈会气死的,不能啊!我承认错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三等功不要了!”
“还要三等功,现在应该处分你了!”
“不能啊,场长,没有功劳有苦劳,你让我再干几年吧!我长记性了”
“站起来,像不像个军人样?”场长踢了神医一脚。
神医依旧抱着场长的大腿,依旧哀嚎。场长火了:
“再不站起来,明天就叫你滚蛋!信不信?”
神医立马止住哭,低着头立正站好。可黏乎乎的鼻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风中拉得老长老长。场长骂了一句:
“没出息的东西,净添乱!”
骂完,背着手走了。
这时,我们班长在锅炉房一边调整气压,一边歇斯底里地唱着越剧《天仙配》:
“你好比杨柳遭霜打……”
神医擦了擦鼻涕,扭头找了一下唱越剧的班长,骂道:
“娘希匹……”
接着,转过身,沿着场长在泥泞的路上留下的足迹,轻飘飘地又追了过去。
快分兵回春明市了,大家都兴奋和不安地收拾东西。我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物理书里夹着一张李霞的纸条,清秀的笔迹映入眼帘:
我思考了很久,难以割舍,决定用一生的时间陪你经风历雨。你愿意吗?等回音。李霞
一股热流直冲我脑门,我像触电一般地怔住了,脑海又浮现出我在黄金带医院扎针、澡票、补习、饭菜、背书、送别的场面。我的天,3个多月了,她一直在等我的回音!等我解释!!她看到我留下的字条了吗?离上火车还剩六个小时,去黄金带医院找她?来不及了。怎么办?
我和“长腿”都向班长提出不走了,让场部的领导感到愕然。问我们原因,我俩谁都不说,我知道“长腿”是因为他能考九十分的卷子,而我是欠李霞一个交代。
场长以为我年轻,不懂事,就让场部会计“车要停”做我工作,“车要停”苦口婆心地劝导我:
“王玉成啊,你是高中生,功课的底子又不错,回春明市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复习,将来考个军校什么的,你呆在农场干什么?农场的工作忙,个人支配的时间少,你不走,不是自毁前程吗?傻啊?啊!”
“……”我不知道和会计怎么说。
“你不吱声,那就赞成我的意见了?嗯?这就对了,你还年轻,听我的话,没错的!我是过来人,还能瞎说?让你吃亏?是吧?”
我点了点头。会计怕我反悔,一直把我送到了新开城火车站。
上了火车,我把头探出车窗,心情复杂的看了一眼会计,同时幻想着在站台上能看到李霞的身影,就想亲口告诉她,我是刚刚看到她的纸条,不要怪我。可站台上,我只看到人群急匆匆的往车上挤,凛冽的北风吹得落叶满地打旋。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地向春明市进发!会计摆了摆手,大声的喊:
“王玉成,一路平安……多来信……”
我的心酸酸的,苦苦的,涩涩的,还隐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