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罗汉

  陆水寺大雄宝殿的朱红立柱,漆皮早已在经年的风吹日晒中卷曲、剥落,露出底下木料苍白干裂的本色。
  殿角的铜铃被风吹动,却发不出清脆的声响,只有一声声沉闷的、带着锈意的呜咽,像个临终老人的叹息。
  僧人耀台,每日的生活只剩下三件事:扫地,念经,擦拭佛像。
  庭院里的落叶永远也扫不干净。
  今日,寺门外来了个不速之客。
  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沉重。
  耀台停下手中扫帚,抬头望去。
  是一个老僧。
  那僧人枯槁得,像是寺院后山那棵被天雷劈去一半生机的老槐树。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仿佛一阵山风就能将其吹倒在地。岁月在那张脸上刻下了太深的沟壑,每一道褶子里,都藏着风霜与故事。
  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对着远道而来的老僧,深深行了一礼。
  老僧也还了一礼,动作缓慢,却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前辈高人的倨傲。
  老僧没有急着进殿,只是寻了殿前那几级满是青苔的台阶,缓缓坐了下来。坐下的动作,都带着骨节摩擦的微响。然后,便只是抬起头,用一双浑浊得几乎看不清瞳仁的眼珠,静静看着大殿内那尊蒙尘的佛像。
  一看,就是许久。
  从日头正中,看到了天色偏西。
  耀台也没有催促,更没有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握着冰冷的扫帚柄,陪着这沉默的老人,一同沐浴着这寺院里独特的、混合着檀香与腐木气息的空气。
  直到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从破损的窗棂斜斜射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
  老僧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那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了身旁的耀台。
  “镇有位夫子托老僧给你捎一句话。”
  声音沙哑,像是两块被河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头在摩擦。
  耀台有些意外,荣昌镇里的那位夫子,只是数面之缘。
  “那位夫子说,你的师父,是个死脑筋。让你,莫要学他。”
  耀台不置可否,沉默无言。
  “还说,让你有空多去镇子里走走,听听那铁匠铺的叮当声,闻闻那包子铺的烟火气,远比关在这四方院墙里,念诵那些自己都听不懂的经文,要有用地多。”
  老僧只是传话,将那些带着几分戏谑与真实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耀台垂下眼睑,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应道。
  “晚辈……谢过夫子指点。”
  “你的师父,是个好和尚。”
  老僧忽然又补了一句。
  “只是此方天地,容不下梵刹峰的佛。”
  “你怨恨那位山君吗?”老僧的发问,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耀台摇头。
  “师父是自愿坐化,怨不得旁人。”
  “那你怨恨自己吗?”
  老僧的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
  “怨自己无能。”
  这一次,耀台没有犹豫,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苦涩与自责,“守不住师父留下的道场。”
  “守不住,便不守。”
  老僧的回应,依旧平静得可怕。
  “佛法,不在庙宇殿堂,也不在香火鼎盛。若在,那便是假的佛法。”
  耀台猛地一愣,这话语,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梦里,也曾听过。
  “那你可知,佛法,究竟在何处?”
  老僧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转,深邃得,仿佛能映出整片夜空里的星辰。
  耀台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僧没有再说话。
  只是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入那空旷而寂静的大雄宝殿。
  耀台下意识地跟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灰尘,在从破损窗棂透进的稀薄光线中,如恒河沙数,上下翻飞。
  老僧没有去佛前上香,更没有跪拜。
  只是走到了那尊巨大的佛像之前,伸出那只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轻轻地、带着一丝怜惜,抚摸着佛像冰冷的莲花基座。
  然后,老僧转过身,面对着跟进来的耀台。
  “你过来。”
  耀台依言,走上前去。
  老僧抬起了手,那只干枯的手掌,似乎想落在耀台的光头上,如一位寻常师长,给予后辈最后的抚顶。
  可那只手,却在半空中,猛地顿住了。
  老僧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耀台。
  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底,骤然之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至极的光亮。
  那光,不是佛光,亦非灵光。
  那是一种勘破了世间所有迷雾,洞穿了岁月所有表象之后,最纯粹、最本源的澄澈与了然。
  老僧看见了。
  透过这年轻僧人迷茫困惑的皮囊,透过这具名为“耀台”的凡俗肉身,看到了一尊古佛的影子。
  那影子,并非梵刹峰十八罗汉中的任何一尊。
  更不是西天灵山之上,那些宝相庄严的菩萨佛陀。
  那影子的气息,古老、浩瀚、宁静,与这整座天王山的山根水运,同根同源,仿佛就是从这座大山的心脏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三王峰。
  自古便有道家仙人,有剑仙传承。
  那么佛呢?
  传说中,那位随同大渊君王一同登天,最终在天门外陨落的佛陀呢?
  原来如此。
  传承,从来就没有断绝。
  只是那尊佛,自己走下了神坛,褪了金身,成了人。
  就在眼前。
  “哈哈……”
  一声无比干涩的笑,从老僧枯槁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不再干涩,反而充满了淋漓的畅快。震得大殿顶上的灰尘,都簌簌而落。
  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濒死的悲伤,没有一丝道消身殒的不甘。
  有的,只是一种终于得见天日、死而无憾的无上欢喜与彻底解脱。
  老僧笑了。
  笑自己苦修千年,坐井观天,到头来,竟勘不破这近在眼前的、最大的迷津。
  也笑梵刹峰上下的同门,机关算尽,费尽心机,想在这座天王山分一杯羹,却不知真正的佛,一直都在这山中,从未离去。
  狂放的笑声中,老僧那本已油尽灯枯的身躯,由内而外,开始散发出柔和而璀璨的金光。
  那光芒,不灼热,不刺眼,温暖得如同初生的朝阳。
  老僧缓缓盘腿坐下,在那满殿飞舞的光尘中,双手合十,对着面前一脸错愕与茫然的耀台,缓缓垂下了头颅。
  “原来……佛在此处。”
  这是老僧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落下,金光大盛。
  枯槁的身躯,在那璀璨而柔和的金光中,寸寸消解,如冰雪消融,化作了漫天飞舞的、温暖的金色光点。
  没有留下舍利,没有留下骸骨。
  来时空空,去时亦空空。
  尘归尘,土归土。
  佛,归于佛。
  耀台呆呆地站在原地,伸出手,任由那些温暖的金色光尘,穿过自己的指缝,最终消散于昏暗的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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