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拙与巧
“白骨道主?”
柳相墨裳下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挑起,将这个新得的名号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了一遍。
然而,仅仅一瞬,那双慵懒的赤眼紫瞳中便只剩下了一如既往的无趣。
名号是什么,并不重要。
而那自称白骨道主的灰袍身影,两团幽绿色的魂火死死地盯着柳相,仿佛要从那副万年不变的慵懒面孔下,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骨骼摩擦,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在无声地哂笑,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更深层次的言语。
“后生,本座且问你一句。”
沙哑的声音在这片隔绝万法的灰白世界里回荡,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古怪的戏谑,“你可知,你这日夜坐卧、引以为根基的万里山脉之下,究竟镇着一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却荡开了圈圈涟漪。
柳相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赤眼紫瞳里泛不起半点波澜,更没有回答的打算。
见柳相不言不语,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一旁的荀信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此举看似微小,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身上的青色儒衫无风自动,周身那股平和中正的浩然正气,便如同最温润的春风,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将这片灰白世界里最后一丝属于古魔的暴虐与混沌,悄然涤荡干净。
这位儒家大贤对着白骨道主微微稽首,姿态谦和,言语却如磐石般沉稳:“道主此言,似是知晓些我等不知的内情?还望不吝赐教。”
荀信的声音温润平和,却自有一股探究真理、明辨是非的堂皇之力,让人无法轻易回绝。
“哼哼……”
白骨道主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干笑,空洞的眼窝先是转向荀信,在那股让所有邪魔外道都为之厌恶的浩然正气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挪回到柳相身上,全然没有回答荀信的意思。
这位古老的存在,似乎对解惑毫无兴趣,反而像是一位找到了新奇玩物的学究,兴致勃勃地开始对柳相先前的手段评头论足起来。
“你这搬山挪移的手段,倒是有几分上古大神通‘袖里乾坤’的影子,可惜,可惜了……”
那光秃秃的头骨左右摇晃着,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惋惜,“神通是好神通,用起来却粗糙得不堪入目。撕裂虚空,不见圆融,满是棱角;挪移领域,法则不稳,处处动荡。还有这方用以困杀本座的小天地,看似隔绝因果,玄妙非常,实则根基浅薄,漏洞百出,不过是仗着你与那山脉地气的联系,用一身蛮力在硬撑罢了。”
灰袍白骨微微抬起一根骨指,在空中虚虚一划。
“上古之时,移星换斗,搬山填海,乃是寻常。那时的大能修士,一念可化三千世界,一指定万里山河。术法神通在手中流转如意,法与理交相辉映,道与韵浑然天成,那才叫风流写意,那才叫真正的‘道’。”
白骨道主顿了顿,魂火中的嘲弄愈发炽盛,声音也变得愈发尖刻:“而你,就像一个五大三粗、空有蛮力的莽汉,偏要学那文人雅士,去捻一管比手指还细的狼毫小笔。于是乎,你浑身筋骨紧绷,调动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笔锋。笔是好笔,纸是好纸,墨也是上好的徽墨,可最终落于纸上的,不过是一个个歪歪扭扭、墨迹四溅、力透纸背却毫无神韵的丑陋字块。一个充满了蛮横与笨拙的、对‘字’的拙劣模仿。”
“你失了神韵,少了天机,只剩下最原始、最笨拙的‘力’。没有‘巧’,只有‘蛮’,着实无趣,也着实……可笑至极。”
一番点评,字字诛心,可谓是尖酸刻薄到了极点。
若是寻常的道一境大修士在此,被一位不知活了多少万年的老怪物如此贬低自身的根本大道,怕是早已道心不稳,气血翻涌,甚至可能当场道基受损,怒火中烧之下,不死不休。
然而,柳相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白骨道主的预料。
那墨裳身影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在拂去什么钻入耳中的恼人蚊蝇。
柳相脸上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意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番足以让任何修士羞愤欲死的点评,不过是路边顽童的几句戏言,连让眼皮多跳动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什么叫“巧”?
在柳相的认知里,所谓“巧”,不过是在自身之力尚有不足时,用以弥补差距、以弱胜强的技法罢了。正如凡人力量微薄,需借舟船之巧,方可渡过江河。可若自身便是江河,便是大海,又何须舟船?
一力降十会。
当力量抵达极致,一切的技巧与法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柳相身负“如意”神通,万法随心,本源自足。只要是见过的,想过的,再于心中梳理一遍脉络,剩下的,自然有这无上神通为其补全一切。过程是否精妙,仪态是否风流,与最终“达成目的”这个结果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大道至简,直抵本源,这便是柳相在放弃了“第二梦”那繁琐推演后,所悟出的、属于自己的道。
一阵微风拂过,柳相吹了吹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那双赤紫色的妖异瞳孔,重新对上了那具还在喋喋不休的骨头架子,平淡地开口,打断了那番高谈阔论。
“不打了?”
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你强,你巧,你风流,可你现在,不还是被我这“莽汉”用“拙计”给搬到了我的地盘上?
白骨道主那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骨猛地磕碰在了一起,发出一连串“嘎!嘎!嘎!”的、清脆而渗人的笑声。
那两团幽绿色的魂火剧烈地跳动、膨胀,其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狂喜。
“打?打什么打?”
那古老的存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整个骨架都在轻微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一般。
“与你这后生莽夫分个高下,哪有留在此地,亲眼看那家伙的笑话来得有意思!不打了,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