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种小小的蛤蟆吃大大的瓜

  “吱呀——”,堂屋的门开了。
  齐夫子掌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穿着身月白中衣,光着脚站在跳动的灯光里。
  他长长的身影,也随着灯火不断颤动着。
  看起来更加单薄,更加佝偻。
  “吭吭——吭吭……”。
  让人牙龈发酸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西厢房中传来。
  灯火,也摇曳的越发厉害了。
  院子里,并没有一丝风。
  但这小小的火苗,却像被来自九幽地狱的阴风缠绕着,随时,都可能熄灭。
  “爹,——爹……是,是你吗?”
  齐夫子的声音犹豫着,牙齿格格打战。
  他的整个脸颊都在抽搐,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憋出一句话。
  “吭~吭”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
  也或许,是越来越近。
  经上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夫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齐夫子咬了咬牙,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擎着那盏豆大的灯火,一步步走向紧闭的房门。
  咫尺天涯,没走过的人不会知道。
  每挨近一分,齐夫子就觉得,离地狱近了一分。
  四周的温度,像是在在急剧地下降。
  他的皮肤上,爆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
  连呼吸,似乎都开始冻结。
  他又回到了那个最冷的寒冬……
  一辈子苦读圣贤书,一辈子穷困潦倒的父亲,被南下的清军抓去当夫。
  回来时,染上了肺痨。
  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
  火一把一把的添,药一碗一碗的煎,但天却一天一天的冷。
  父亲,就躺在那堆柴草上。
  躺在这个最冷的世界,最暖的地方,一日,比一日枯萎……
  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整个世界,都浸透了刺鼻的草药味儿。
  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直到那晚,他抚着孙子的脑袋,叹息一声。
  “拖累娃了呀!”
  齐夫子清楚地记得,父亲深陷的眼眶里,挤出两滴泪水。
  这是他干瘪的身体里,最后的水分。
  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就像一条早已经风干的腊肉。
  就在这样的夜里,就在这个黑黢黢的厨房里……
  齐夫子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妻子也知道。
  甚至,齐夫子觉得,所有的人都知道。
  但,没有人说话。
  就好像所有的人,都不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能当的都当了,除了那几本没人要的破书。
  齐夫子一手搀着发妻,一手将儿子的头,死死按在怀中。
  就在这个院子里……
  那一刻,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等死……
  等别人死,也等自己死。
  七年了!
  或许,自己从内心深处,就是憎恶那些满篇大道理,既不能济世,也不能全身的所谓“圣贤书”的吧?
  所以,自己才会憎恶县学里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里就知道摇头晃脑,伊伊呜呜的学生吧?
  瞬间永恒,没经过的人不会知道。
  每踏前一步,齐夫子就觉得,已经回顾了漫长的一生。
  “吱呀——”
  门开了,齐夫子站在门槛前。
  脚下,是一座难以跨越的高山。
  “吭——吭”
  咳嗽声更清晰了,飘飘忽忽,好像在耳边,又好像远自地狱。
  他举高灯盏,火光挣扎着,但依旧照不亮这无边的黑暗。
  “爹,爹,是你吗?”
  齐夫子高高昂起头,浑身哆嗦,对着房梁说。
  趴在屋顶上的陈子灿嘴唇动了动,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忽然有些不忍。
  一句:“喂,高兄,他在叫你爹……”终究还是没出口。
  高信之见齐夫子对着房顶叫“爹”,想起课堂上他让自己对对子的事,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脸。
  齐夫子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爹,爹,是您回来了吗?”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呀!”
  “如果,您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请您直说。”
  “孩儿粉身碎骨,也要给您办到!”
  “吭吭——吭吭吭吭……”
  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房梁间,有个飘渺的声音传来。
  “儿啊,都这么多年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愿呢?吭吭——”
  “我就是来告诉你,学堂里,那个高信之,那是吭吭——”
  “那是武曲星君下凡呀!”
  “他奉了天旨,来扫除四方烟尘的。”
  “你若招惹了他,咱高家吭——”
  “咱高家必定大祸不远,祖宗不得血食啊吭吭——”
  “唉!我走了,你吭吭——好自为之……”
  齐夫子脸色大变,手上的油灯落在地上,“砰”地摔的粉碎。
  火光闪烁了一下,四周陷入黑暗。
  齐夫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有如捣蒜。
  口中语无伦次地喊道:“爹,爹呀……”
  “不孝子胡作非为,让您老人家在地下也不得安息,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呀……”
  一边喊,一边仰起头来,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一边抽,一边骂自己,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高信之心下苦笑,又给陈子灿说中了,这老家伙,果然给自己下跪喊爹了。
  胸中一股怨气顿时消散,反倒有些别扭。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乱发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她一把抱住还在抽自己耳光的齐夫子:“老头子,老头子,你这是咋的了?”
  “你怎么这么作贱自己啊?”
  “你,你停手啊……”
  陈子灿微微叹了口气,扯扯高信之,轻声道:“走吧,再看就没意思了。”
  走在空旷的街头,两个人都如释重负。
  刚才戏弄齐夫子时那种压抑的气氛,真的是出乎陈子灿预料。
  “子灿,那咳嗽声是蛤蟆发出来的?”
  高信之终究抵不过好奇。
  “嗯,是啊。”
  陈子灿有些意兴萧然。
  “那,你往它们嘴巴里塞的什么?”
  高信之倒像是来了兴致。
  陈子灿不说话,忽然把一样东西塞进高信之嘴里。
  高信之大惊,今晚虽然报了仇,可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嘴里,至今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算是怕了陈子灿了。
  刚要吐出来,陈子灿道:“尝尝,别怕,什么味儿?”
  高信之对陈子灿,现在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对他的话也是深信不疑。
  闻言砸吧砸吧嘴:“胡椒?这是胡椒味儿吧?”
  陈子灿微笑点头。
  “那你干嘛用草把它嘴绑起来?”
  陈子灿无奈地瞥了一眼这个好奇宝宝:“我现在要把你嘴绑起来,你说说为什么?”
  高信之搔搔脑袋,恍然大悟。
  “哦,你是不让它们说话呀!”
  “哎呦,不对,你是不让蛤蟆把胡椒粒吐出来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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