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出头只为四个字

  陈子服微微点头:“有劳齐夫子!”
  他转头看着闵孝子:“除人证之外,你还有何凭证?”
  闵敬宗咬了咬嘴唇,白白净净的脸上泛起潮红。
  犹豫再三,结结巴巴地说:“生员,生员当日被污,醒来后,血,血水交流,疼痛欲绝。”
  “至今如坐针毡,想是创口未愈,请、请大人验,验看……”
  陈子服皱皱眉头:“刘班头,带他下去。”
  “着稳婆仔细验看,速速回禀!”
  刘二上前答应一声,领着闵敬宗去了后堂。
  不多时,刘班头带着又羞又愧的闵孝子回来。
  四周指指点点的众人,立刻都屏息凝神,他大声回禀:“大人,经稳婆验看,闵敬宗谷道确有裂伤,尚未愈合。”
  “轰……”
  下面乱了套,无数的声音纷纷唾骂。
  人群里,甚至飞出两只鞋子,其中一只,恰好打在高信之后脑。
  高信之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嗡嗡”的咒骂声,潮水般钻进他的耳膜,撕扯他的神经,绞碎他的心脏。
  他觉得头疼欲裂,无法呼吸,整个人都已经破碎……
  他缓缓转头,失去焦点的双眼,怎么也看不清那个扔鞋子的人。
  “看什么看,畜牲,打死他……”
  又是几个鸡蛋飞进来,其中,还夹着两块石头……
  高信之挨了好几下,额头流着血。
  身上黄白淋漓,狼狈不堪,他却恍如未觉……
  青天白日,这眼前,却为什么这么黑暗?
  阳春三月,这世界,却为何一片荒芜?
  名声,自由,爱情,前程……
  一切都化为乌有,他的灵魂正在死去。
  陈子服连拍惊堂木,喝令衙役们维持秩序。
  好一阵鸡飞狗跳,人群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凝视着堂下跪着的高信之,沉声道:“高信之,你有何话说?”
  高信之的视线,却依旧看着乌压压的人群,又仿佛穿透人群,看着刺眼的阳光里,那黑漆漆的天空。
  “啪!”
  惊堂木响,陈子服的声音严厉起来。
  “高信之!本县问你,还有何话说?”
  高信之缓缓转头,却猛然间眼前发黑,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地。
  衙门里,这等事见多不怪,也早有准备,立刻有一桶冷水当头泼下。
  高信之慢慢睁开眼,眼神茫然,似乎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齐夫子捻着胡须,冷笑道:“这等淫邪无耻之徒,不用大刑,怕他是不肯招的!”
  陈子服看他一眼,心下不快。
  正要说话,下面一人挺身而出,躬身施礼。
  朗声道:“大人,以学生看来,此案尚有疑点。”
  “就算高信之曾在闵家饮酒,就算闵敬宗谷道有伤,但何以见得,就一定是高信之所为?”
  “为什么不能是他、他、他?”
  陈子服见那人也是一袭秀才蓝衫,定睛看时,却是弟弟陈子灿!
  他所指那几人,正是刚才扔鞋子扔石头的。
  在学堂里,都是和闵孝子一样,最得齐夫子宠爱的优等生。
  人群顿时开始骚动。
  那几个被陈子灿指着的生员群情激愤,嘴里污言秽语地叫骂,推攘着就要上前。
  陈子服脸色一变,但不等他发话,刘二已经带着衙役冲过去,将他们拦在堂外。
  陈子灿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凌厉的眼神,毫不退让地瞪着对方。
  陈子服有些头疼,他也搞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干嘛要来趟这趟浑水!
  唉,这哪里是浑水,简直就是臭水,粪水,沾上了一辈子洗不干净!
  他心下踌躇,见此刻,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只好按下烦躁,冷声问:“你说此事非高信之所为,有何依据?”
  “你说是他人所为,又有何依据?”
  “看你年纪轻轻,少不更事,本官饶你一回,否则,定要治你扰乱公堂,攀污他人之罪!”
  陈子灿愣住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在古代,可没有疑罪从无的说法。
  原告提起诉讼,需要自己呈上证据。
  而被告否认指控,也得自己提供证据。
  除了杀人命案,由官府提供证据,发起指控,其余民间互讼,一律如此。
  有人告你说你不是你,那么如果,你无法证明你就是你,那你就不是你!
  虽然荒谬,但这就是成例,这就是规矩。
  不管合不合理,几千年来一向如此。
  所以明清两代,讼师们的杀手锏之一,就是抢先发起诉讼,好赢得主动,占尽先机。
  陈子灿也开始头疼……
  醒过来的高信之,看到陈子灿为他站出来,灰蒙蒙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他嘴唇翕动着,努力了很久,轻轻说出几个字:“兄弟,多谢!”
  心情激荡,又喷出一口鲜血。
  陈子服见状,立刻宣布:“退堂!”
  “将案犯高信之暂时收监,延医诊治,待其病好,改日再审。”
  人群渐渐散去,陈子灿依旧呆呆地站在大堂上,苦苦思索……
  “公子,公子!”
  陈子灿回过神,见刘二站在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哦,刘二哥!”陈子灿点头微笑。
  刘二嘴咧了咧,却没有笑出来,眼里有些忧虑。
  “公子,大人唤你进去……”
  顿了顿,小声说:“大人在发脾气,公子您——”
  陈子灿笑了笑:“没事,我知道,二哥不用担心。”
  刘二苦笑摇头,领着陈子灿走进后堂。
  没踏进大门,就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
  自从弟弟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痛,家里就不再有人提起。
  父子俩把所有的泪水和思念,都化成爱,给了陈子灿,照顾他,怜惜他,迁就他,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大。
  现在,弟弟长大了,还聪明了,可是,也更让人担心了。
  刘二走到门口,缩头缩脑地往里看。
  陈子服喝道:“让他进来!”
  陈子灿拍拍刘二的肩膀:“二哥,你去忙,放心吧!”
  他施施然走进去,对地上的碎茶杯,和哥哥的脸色,都视而不见。
  直接提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我有些怀念了……”
  从他进来,陈子服脸上的怒色,就开始渐渐消退。
  听到这话,眉头又皱了皱:“你怀念什么?”
  “我怀念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傻子没有朋友,也没有烦恼!”
  陈子灿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你——”
  陈子服的怒气,已经无影无踪,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却被陈子灿打断。
  “我为什么要管这件破事是不是?”
  陈子灿伸出手指晃了晃:“为了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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