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3章 大雪封门年关近

  福伯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接过周晚递回来的酒壶喝上一口,开口道:
  \这天冷得邪性啊……老奴活了六十多年,头回见离江冻上…\
  周晚望着灰蒙蒙的天:\是啊,邪性。\
  \南昭那边…\
  福伯欲言又止,\不会打过来吧?\
  \他们没这个心思…\
  周晚摇头,开口道:
  \现在有更麻烦的,西荒的狼骑已经在试探冰面了。\
  福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酒壶:
  \落北原不是停战了吗?\
  停战,便有军队对付西荒。
  \停战不等于撤军…\
  周晚冷笑,\妖族还在落北原上虎视眈眈呢…\
  \说来也怪…\
  福伯突然压低声音,\皇后娘娘都亲临前线了,陛下怎么……\
  周晚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陛下有要务在身…\
  盯着雪地,声音干巴巴的。
  福伯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说起坊间传闻:
  \听说天虞山塌了以后,北边的风雪就越来越大,老辈人说,这是'地脉断,天象乱'…\
  \地脉?\
  周晚挑眉。
  \都是些乡野传说…\
  福伯摆摆手,\说咱们北祁的地势原本像口大锅,天虞山就是锅沿,现在锅沿塌了,寒气自然灌进来……\
  周晚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说法虽糙,却意外地有些道理。
  沉默片刻,福伯忽然笑了:
  \公子还记得吗?你八岁那年,非要在这木马上练'金鸡独立',结果摔了个嘴啃泥。\
  \怎么不记得?\
  周晚也笑了,\您当时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我就往医馆跑,结果我就是磕破点皮…\
  \老爷回来差点打断老奴的腿。\
  福伯摇头晃脑地模仿老元帅的语气,开口道:
  \'习武之人哪有不受伤的?你这般宠溺,早晚害了他!'\
  话音落,二人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梅树上的寒鸦。
  笑着笑着,福伯忽然轻声问:
  \元帅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周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盯着远处被积雪压弯的梅枝,喉结滚动了几下:
  \不知道…\
  \那府里那些小子们呢?\
  福伯指的是调去槐江的侍卫,\快过年了……\
  \不知道…\
  雪落无声。
  福伯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雪的衣摆:
  \公子也早些歇着吧,天冷。\
  周晚没动,只是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渐渐被雪幕吞没。
  酒壶已经空了。
  周晚独自坐在木马上,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元帅府空旷得吓人。
  父亲远征未归,侍卫们生死未卜,连易年都…
  摸出怀中临出宫时候到的皱巴巴的军报,北线又伤亡了两千将士,南境难民已超十万,各地粮仓见底…
  周晚仰起头,任凭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
  明天会怎样?
  谁会活着?
  谁会死去?
  他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这场雪何时会停,不知道春天还会不会来。
  唯一确定的是,天亮之后,他又要变回那个无所不能的\一字并肩王\。
  而现在,就让他再做一会儿\周晚\吧。
  那个会摔下木马,会偷喝父亲藏酒,会缠着福伯过招的…
  少年周晚。
  ……
  清晨的上京城,积雪被清扫到街道两侧,露出青石板的路面。
  沿街的商铺早早挂起了红灯笼,伙计们踩着梯子张贴春联,金粉写就的\福\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周晚走在街上,耳边尽是市井的喧闹。
  \新鲜的糯米糕!提前预定年货嘞——\
  \这位爷看看烟花?今年新制的'金蛇狂舞',保准比去年还热闹!\
  一个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子从他身边经过,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壳,像一串串小灯笼。
  孩童们追在后面,铜板在掌心叮当作响。
  周晚站在卖年画的摊子前,手指拂过一幅\五谷丰登\的版画。
  画上农夫笑容憨厚,稻穗沉甸甸地垂着,远处粮仓堆得像小山。
  \客官好眼光!\
  摊主热情推荐,\挂在家里,来年必定——\
  周晚没心思听下去,丢下几枚铜钱,拿起年画继续往前走。
  转过街角,将年画随手递给一个缩在墙角的小乞丐。
  孩子脏兮兮的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谢谢老爷!祝老爷新年——\
  \别说吉祥话…\
  周晚打断他,\留着力气吃饭吧…\
  说着,扔给了小乞丐一块儿碎银子。
  顺着东大街进了乌衣巷,推开医馆的门走了进去。
  易年常坐的躺椅还在老位置,扶手上磨得发亮。
  周晚抬脚踹了下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一屁股坐在上面,抬头看天。
  \大哥,你快回来吧...\
  声音有些沙哑,\你的天下,我快撑不住了…\
  阳光透过窗棂,将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墙上。
  走出医馆时,正遇上驿卒快马加鞭往皇宫送信。
  马匹喷着白沫,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的。
  周晚一眼认出那染血的封漆,来自槐江州。
  那里现在什么样?
  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冻僵的士兵蜷缩在战壕里,看见百姓拆了门板当柴烧,看见母亲们把最后一口粥喂给孩子,自己啃着树皮...
  而这一切,上京的百姓不会了解。
  他们只会为年夜饭少了一道鲈鱼而抱怨,为烟花比去年少了三响而嘀咕。
  皇宫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
  周晚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力擦了擦脸。
  再抬头时,眉宇间的疲惫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锐利如刀的目光。
  守卫们齐刷刷跪地:\参见王爷!\
  微微颔首,大步跨过门槛。
  玄色王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蟒纹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会在医馆发呆的周晚,不是那个怀念糖葫芦滋味的周晚。
  而是北祁说一不二的,一字并肩王。
  宫墙内外,两个世界。
  就像这天下,有人张灯结彩盼团圆,有人马革裹尸眠雪原。
  朱红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市井的喧嚣彻底隔绝。
  周晚站在汉白玉铺就的甬道上,靴底碾过一层薄霜,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两侧持戟侍卫如泥塑木雕,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周晚忽然想起方才街边那个卖糖人的老汉,缺了颗门牙,笑起来却格外喜庆,正给孙儿捏齐天大圣。
  金黄的糖稀在苍老的手指间流转,眨眼便成了活灵活现的猴子。
  \王爷?\
  贴身太监小心翼翼地提醒。
  周晚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仿佛还残留着糖稀的甜香。
  \陛下可在养心殿?\
  \在的,只是…\
  太监欲言又止,\刘大人和户部诸位已候了半个时辰…\
  周晚嘴角扯出个冷笑。
  养心殿的地龙烧得极旺,刚跨过门槛便热浪扑面。
  周晚解下大氅随手一抛,早有侍从稳稳接住。
  龙案前堆着的奏折比昨日又高了三寸,最上面那本摊开的折子还带着褐色的血渍,是守将用箭射出来的。
  \冰面现裂缝,西荒狼骑试探性过江,被我军弩箭击退,然箭矢耗尽,请速调拨…\
  周晚指尖划过那个\请\字,墨迹晕染处已经破了洞,显然写折子的人手在发抖。
  可看见下面的内容,周晚的眉头皱了起来。
  转身,满殿朱紫大臣齐刷刷低头。
  有人的官袍下露出丧服边缘,大约是收到了北线的阵亡通知。
  \诸君倒是勤勉…\
  轻叩龙案,\年关在即,不在家写桃符,跑来这儿闻墨臭?\
  不知怎的,脾气忽然上来了。
  户部尚书田牧瞧见,胖脸上沁出油汗:\王爷明鉴,各地年俸发放…\
  \北线将士的抚恤银还没着落,你们倒惦记起年俸了?\
  周晚突然抓起砚台砸在地上,墨汁溅了田牧一身。
  \要不要本王带你们去槐江州过年?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辞旧迎新'!\
  碎瓷在田牧脚边迸裂,这位二品大员竟吓得扑通跪倒。
  脸上虽恐,但心下不慌,因为本就是演戏。
  殿外恰好传来隐约的爆竹声,是宫人在试放除夕用的烟花。
  多讽刺。
  上京的烟花匠在琢磨如何让\万寿无疆\的字样在空中多停留片刻,而槐江州的士兵正用身体丈量冰层厚度,生怕西荒铁骑趁夜偷袭。
  \没事儿赶紧回去歇着吧…\
  周晚一声令下,几位大臣告退。
  珠帘后传来窸窣响动。
  黑夜假扮的\易年\机械地抬起手,在奏折上盖下玉玺。
  周晚瞥了眼内容,是批准礼部除夕宴的章程。
  好得很。
  北线士兵啃着冻硬的饼子,南境难民嚼着树皮,而我们的官员在操心御膳房该上几道点心。
  \又是他们让的?\
  周晚问着,换来了黑夜的一个白眼。
  \你不在我能怎么办,他们说盖就盖呗…\
  说着,起身时不小心露出了手腕位置,那里有道新鲜的剑伤。
  昨夜,有刺客。
  有些事,瞒不了太久了。
  当黑夜显出本体的那一刻,可能这座皇城会先于大陆崩塌。
  但没有办法,只能挺着。
  夜幕降临时候,周晚看向宫外。
  长街尽头,几个孩童正在堆雪人,不知谁给雪人系了条红围巾,远远望去像道伤口。
  更远处,回春堂的灯笼已经点亮,在暮色中温暖如豆。
  周晚突然很想喝一碗龙桃熬的姜汤,总是太辣,却让人从胃里暖到指尖。
  \王爷,回府吗?\
  随从轻声问。
  周晚摇摇头,起身走向天牢方向。
  夜风卷着碎雪掠过宫墙,吹进渐浓的年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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