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行舟(iii)

  甜香味沿巷子飘出去老远。
  锅里翻着油花,糖糕便也跟着打滚儿,不一会儿,白生生的面皮就变得金黄焦脆。
  笊篱往锅中一捞一提。
  粗壮结实的手腕抖了抖,糖糕甩落满身油珠,被整整齐齐摞在竹簸萁里。
  铺子门前早有不少人排队等着。
  街坊们都知道这糖糕铺子的老板做生意实诚,手艺也好。
  大伙你三个,我五个,把银钱放进油乎乎的木匣子。老板是个哑巴,说不得话,便只默默把糖糕用油纸包好,递到客人手里。
  没多久,糖糕售卖一空。
  还有人在旁边等着。
  王哑巴头也没抬,指着空空的竹簸萁嗯啊两声。
  已经卖光了,下回再来吧。
  “我又不是来你这里吃糖糕。”
  听得这句话,王哑巴诧异地抬起头。
  ……
  刚过晌午,糖糕铺子就打了烊。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真是稀罕。”王哑巴从后院取出几壶上好的竹叶青,拎来放到桌上。
  “就只这些了。”他有点懊恼:“原本还有两壶,被你徒弟给骗去了。”
  “阿沅?”男子笑着问道。
  这人生了副好样貌,笑起来端的是风流。
  “除了她还能有谁?”王哑巴给两人满上酒,坐到荀越对面。
  他这状告的有所保留。江沅来这里,回回连吃带拿的事儿他都没提。
  “阿沅不怎么会喝酒,你送她竹叶青做什么?”荀越认真道。
  王哑巴:……
  这人听话只听一半是吧?那两壶竹叶青是他自己“送”
  的吗?
  王哑巴合理怀疑,江沅不讲理的本事,八成跟她那身功夫一样,都是跟荀越学的。
  “你这个徒弟随你。”他闷了口酒:“不求上进。”
  他口里的上进,自然指的是多在江湖上做几笔“大生意”。
  荀越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那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求个逍遥快活?”
  王哑巴:……
  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傅,便有什么样的徒弟。
  “可惜了。”王哑巴语带惋惜:“这么早就金盆洗手。”
  他做这行久了,眼界颇高。自打江沅洗手不干,他已经很久没接到看得上眼的“货”了。
  荀越闻言一怔。
  “你还不知道吧?”王哑巴反应过来。
  荀越在外逍遥的久了,自然不清楚这些事情。
  “你那徒弟,”王哑巴给他满上酒:“出息的很!”
  他耐着心,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讲给荀越听。
  从江沅在鸿陆驿站失手被抓,到她躲进将军府成了‘沈宛曈’;夜闯承恩楼,倒把护平侯的爱子送进了大牢;甚至贼胆包天,跑去皇帝老儿的别苑盗画……
  荀越由着他说,只慢悠悠自斟自酌。
  “有你当年那股劲儿。”王哑巴说完,露出一口不甚齐整的牙齿。
  “我把全部本领都教给她了。”荀越放下酒杯。
  王哑巴看一眼荀越。
  他不是个好奇的人,但唯独这事,他琢磨好久了,一直想问。
  “当年你是怎么想起来,要收个女徒弟?”
  荀越年少成名。
  彼时,
  “小盗圣”的名号在江湖上已是如雷贯耳。出于各种目的,想要拜在他门下的人不在少数。
  真正成了他徒弟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没人知道荀越收徒的标准是什么。
  “眼缘吧。”荀越一笑起来,人就略微带点邪气。
  王哑巴:……
  这话也听不出是真的还是随口搪塞。
  “我第一眼看到她,便觉得这孩子善恶未定,有股子狠劲。”荀越难得多说几句。
  “我不想让她走邪路。”
  王哑巴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原来让人走正路就是教她做贼。”
  “做贼不快活么?”荀越反问他。
  头一回见到阿沅,小姑娘正跟几个男孩儿打作一团。
  荀越皱眉看着,考虑要不要去把几人拉开。毕竟这帮孩子在树下闹腾的厉害,吵得他不能安心休息。
  出乎他的意料,小姑娘还挺厉害——
  面对几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男孩一点儿都不怯,抓住其中领头的那个,抡起拳头死命地打,瞅着有机会还要踢两脚。
  倒是那帮男孩,被她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给吓住了。
  小姑娘滚的像个泥猴,累的坐在树下大口大口喘气,即便这样,还不忘凶巴巴地瞪向几个仓惶跑远的“残兵败将”。
  荀越觉得好笑。
  他懒散惯了,那天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
  大抵这世上,同类人总会相互吸引。
  荀越翻身下树,头一回耐心“哄骗”小孩:
  “想不想吃糖糕?”
  ……
  “你啊,几块糖糕就把人小姑
  娘拐上了贼船。”王哑巴故作唏嘘。
  “还不是你做糖糕的手艺好?”
  这话拿不准是调侃还是真心夸赞。
  无论如何,听起来挺受用。
  王哑巴摇摇头,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她倒是一直好这口。”
  江沅每回来这里,连吃带拿,总要把竹簸萁里的糖糕一扫而空。
  荀越没理会王哑巴的“抱怨”,又给自己满上杯酒。
  “做我的徒弟,有几件事要记得。”
  小姑娘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光华潋滟,漂亮极了。
  “只偷画,不窃金银。”
  点头。
  “不打女人,不伤女子名节。”
  使劲儿点头。
  “还有最重要一条。”他弯下身,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
  “不要开杀戒。”
  阿沅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戾气。她自己察觉不到,但荀越看的清楚。
  他一向觉得自己看人很准。
  后来,阿沅果然成了他最得意的徒弟,也成了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个。
  “不再多坐会儿?”王哑巴见着荀越起身,问道。
  “你方才说阿沅失手的那幅画,”荀越若无其事问道:“《扁舟溪行图》?”
  “你……”
  “随便问问罢了。”荀越顺手提了两壶竹叶青。
  王哑巴:……
  “薄情寡义。”他对着背影嘟囔一句。
  那姑娘果然样样都是跟她师傅学的。
  ……
  府衙正厅。
  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这神还是自己找上门的。
  周志萍面容僵硬。
  “程大人。”他努力保持心平气和:“我手头上还有
  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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