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玉人歌(三)

  晋安坊真的太大了,即便要搜查,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能完成的。
  更何况坊内说不定有无数暗道通往四面八方。
  锦衣卫们的脚步声嘈嘈切切,他们单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按着自己腰上的佩刀,如同被人提着游丝般的傀儡戏。
  起火之处被渐渐扑灭,只余下阵阵浓烟。
  郁仪知道这样的搜查根本困不住火赤本人,可她的目标也并不在他身上。
  她原本只是打算抓住王以骋,他身上的这两把钥匙完全算得上是意外收获。
  郁仪忍不住轻声问张耀:“你怎么来了?”
  张濯原本不想理她,可又没忍住:“这地方你能来,为何我来不了?”
  众目睽睽下,郁仪也不好说更多的话了:“我和他什么都没做。”
  张濯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来的?”
  郁仪没说话,眼神中透露出“不是吗”的困惑。
  张濯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他心中告诫自己,他活了两辈子,已经是好几十岁的人了,不能再和郁仪计较太多。
  可适才他站在街边,仰头看他们二人把酒言欢。
  张的心骤然像是破了一个洞,里头呼啦啦灌入的是从前世吹来的风。
  通敌、叛国。
  他能信她,都察院和台谏们也能信她吗?
  那种熟悉的无能为力感再一次向张濯涌来,他只感觉自己在眼睁睁地看着苏郁仪以身饲鹰。
  张濯知道,她汲汲营营至今,最大的目标便是替谢云华翻案,替谢垂报仇。
  前一世在苏郁仪死后的第二年,祁瞻徇为谢云华平反昭雪。
  那时的张濯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如今他骤然领悟,或许苏郁仪和脱火赤曾有秘密的约定。
  她放他生路,他协助她为谢云华翻案。
  脱火赤无疑坚守了他们昔年之约,他把他们的秘密一直带入了坟墓里,一直到他死后,都不曾公之于众。
  这是当时的郁仪来说,又是怎样艰辛的选择,那时的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张濯的确生气了,他不是在气苏郁仪,而是在气自己。
  气自己前世太傻,气他自诩是郁仪的知己,却根本不懂她半生孤苦艰辛。
  她孤身走来一步步,他连一句爱她都没有说。
  他以为自己一退再退可以保护她在宦海中的平安,却始终没有成为那个让她能安心依靠的人。
  如果他大胆坦白自己的心意,或许他能为她做更多的事。
  或许她就不会割肉喂鹰了。
  张濯的手紧握成拳,前世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
  熟悉的头痛再一次向他袭来,周围锦衣卫们举起的火把渐渐在他眼中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如今,这一世的苏郁仪,似乎也在渐渐走上她前世所选择的路。
  她向脱火赤一步步走近,想要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她想要的东西。
  而张濯依然可悲的发现,他还是没有对她说不的立场。
  因为他明白这件事对仪来说有多重要。
  她铁了心要用自己的命报答谢垂容的养育之恩。
  如果他漠视,那么他们二人的宿命还会和前世一样。
  如果他阻挠,那么今生他们将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他主动走向她。
  把家国、把道义,把人伦纲纪统统抛却脑后。
  这对张濯来说,并不是个艰难的抉择。
  因为他这一生,都是因苏郁仪而存在的。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冲散了他几近晕眩的头痛。
  郁仪悄悄塞给他一枚清凉膏。
  张濯看向她,郁仪恰好也在此刻抬头看他。
  张濯的双眼泛红,遍布血丝,看上去分外憔悴。
  “谢谢。”他轻道。
  郁仪张了张嘴,张濯继续道:“别道歉,行吗?”
  于是郁仪就没有再开口。
  很多坊内的人都被赶了出来,聚集在空地上,他们有些人还拿帕子覆面,看样子生怕被熟人认出来。
  一炷香的时间,有缇骑对周行章回报说在晋安坊一座荒废的院子里,找到了一千多件兵器。有剑有戟,有枪有刀,从武器上的痕迹看,应该是从各营中替换出来的那一批。
  但是成色都还不错,有被修补过的痕迹。
  周行章脸色铁青,掏出腰刀就抵在王以骋的脖子旁边。
  “王以骋,你是从兴平年就跟着我的人,起先不过只是一名小小力士,后成校尉、百户,一路走到今天,你夫人又是娘娘身边得脸的内贵人,你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等要诛九族的罪来?”
  周行章显然是气极,周围的人忙来阻拦他,若真在此地血溅三尺,只怕更难收场。
  周行章?了剑:“捆他走,我要亲自审他。整个晋安坊都给我围起来,放走一人,我拿你们是问。”
  旁人道:“只是张大人和苏给事……………”
  周行章道:“两位大人还请个方便,让我们的人搜上一搜。’
  这事就难办了,搜查张不是什么麻烦事,但搜查苏郁仪却让人不好下手。
  查得太松只怕有包庇之嫌,查得太紧又怕别人讥讽搜查之人趁机占便宜。
  郁仪神色坦然地张开双臂:“查吧。”
  周围人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周行章亲自走到她面前:“我亲自来。
  他没有用手,而是拿起腰间的长刀,用刀鞘翻开郁仪的衣领,露出她白色的中衣领口。
  没有解开她的衣物,而是隔着一层衣料来探查她是否夹带了东西。
  周围人自发背过身去不看她,周行章的刀鞘从领口滑向她的腰腹,再转身至后背。
  再到大腿、小腿和靴底。
  郁的眼眸平静,好像此刻正在接受检查的并非是她的身体。
  “得罪了。”周行章收回了刀鞘。
  “这是为了洗脱我的清白,是我要谢你,不能算得罪。”郁仪如是道。
  周行章表情漠然,没有接这句话,他挥了挥手,让人给张濯和苏郁仪留出一个口子让他们离去。
  在郁仪走入宦海的第一日,她便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
  她是个女人,但并不想让朝廷为她一人破例,因为她不想被指摘说自己托大拿乔。所以她几乎要以一种更极端的方式,表达她是愿意遵循秩序的那个人,她没有因为自己是女人,而索要特权。
  或许有一天,有越来越多的女人能够站在这朝堂上,她们便有勇气为所有女官员争取权力和更多的尊严。
  她愿意等,也可以等,所以别人眼中的委屈,在她心里从来都不能算是委屈。
  她有信心,所以能自洽。
  走出晋安坊,成椿驾着马车正等在一箭之地开外。
  张濯脚步沉沉,只觉得满天星斗、风中霜露都能将他压垮。
  他站定脚步回头看向苏郁仪。
  “上车吧。”他道。
  于是郁仪就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昏暗的车厢里,张耀轻轻牵起郁仪的手,他说:“窈窈,我头痛。”
  他好像真的很痛,不知是身体上的痛,还是精神上的痛。
  害怕、担心、懊悔、绝望。
  太多太多情绪涌动着包裹他。
  像是一把割肉的刀,要将他切成几千片。
  郁仪拍了拍自己的膝:“我帮你按一按,来。”
  张濯真的蜷着身子,侧身躺在了郁仪的腿上。
  郁仪摘了他的冠,任由他绸缎般的长发吹落在他身侧。
  “张大人的头痛病,好像得了很久了。”她轻轻帮他按压着几处穴位,“得找个大夫好好瞧瞧,不要落了什么病根。”
  张濯垂着眼,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陷入了一片安静里,郁仪轻轻帮他揉着酸胀的额角:“休息一会,到了我叫你,好不好?”
  车帘轻摇,马车外街上的灯笼照进了一缕光。
  郁仪看向张濯时,纤细的睫毛下笼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不说话,和过去一样沉默,但仪好像觉察到了他的孤独。
  “显清。”她疑惑又有些担心,“显清,你怎么了。”
  张濯撑着身子坐起来,一头长发静静地落在他自己的肩上。
  他脸色有些苍白,唇色也很淡。
  张濯靠近她,他把下巴放在仪的肩膀上,二人离得很近。张濯轻声说:“有些话,我不能说。”
  “一旦说出口,就变成了我对你的要求和束缚。”
  “我害怕你答应我,又害怕你不答应。”
  “可在我们如今这境遇里,不论你点头还是不点头,其实都是说不准的。”
  “明天我们会在哪,在刽子手的刀下,还是在高高的庙堂上,谁也说不清楚。”
  “可我心里,很难过。”他的声音和过去一样温柔低沉,又克制。
  好像他眼中的破碎只不过是郁仪的错觉。
  郁仪说:“你想说什么,不如就在今晚告诉我吧。我听过就忘了,好不好?”
  她抬起手,回抱住张耀的背,温柔地拍了两下:“你把太多的事装在心里,却从来没有告诉我。”
  耳边传来张耀的声音:“你难道不是吗?”
  郁仪顿了顿,她说:“有些话,说了是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张濯靠着她的肩,轻轻说:“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吗?”
  就像郁仪不愿意告诉他,她独自一人走向孤独的复仇那样。
  张濯也不能告诉她,他是将自己的人生道路重新走过了一次。
  他偏过头去吻她,比起过去可以说是有些乱了章法。
  张濯抬起手,一样拆了郁仪的发簪,他们两人的头发就在这马车上纠缠在一起。
  “郁仪。”在这吻中,张濯叫她的名字,“明日我带你去骑马吧。”
  郁仪被他吻得有些迷离,低低嗯了一声。
  “不用很久,半天就好。”他的鼻尖与郁仪的鼻尖碰在一起,“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好不好?”
  他在和她商量,语气却又像是央求。
  “明日周行章要审王以骋,后日就要拿着这份口供回禀太后,到那时就没空了。”
  郁仪想,他们俩即便是要去做些自己的事,心思到底还要分一半到朝政上。
  “好。”她答应他。
  马车早已停下很久,郁仪匆匆拿起发簪将长发绾起。
  张濯坐在马车消沉的光影里。
  他的目光又太让人心疼。
  “若在寻常人家,我现下要来写一份婚书,送到你的手上。然后纳吉、问名、请期”张耀说完,又笑,“我知道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也知道这样一份婚书会给你惹麻烦,所以不敢问不敢写。”
  “但是窈窈,你愿不愿相信我。”他将一缕发轻轻别在郁仪耳后,“我心里只有你。”
  郁仪的眼睛明亮清澈,她垂下眼:“我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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