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裴照答:“家父曾出使西域,带回的乐器中有筚篥,我幼时
  得闲,曾经自己学着吹奏”
  我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父亲是骁骑将军裴况我阿
  爹和他有过交手,夸他真正会领兵”
  裴照道:“那是可汗谬赞”
  我说道:“我阿爹可不随便夸人,他夸你父亲,那是因为他
  真的能打仗”
  裴照道:“是”
  他一说“是”,我就觉得无趣起来好在那些波斯商人又
  唱起歌儿来,曲调哀伤婉转,极为动人米罗又吃了一杯酒,知
  道我们并不能听懂,她便用那大舌头的中原官话,轻声唱给我们
  听原来那些波斯胡人唱的是:“其月汤汤,离我故乡,月圆又
  缺,故乡不见其星熠熠,离我故土,星河灿烂,故土难返其
  风和和,吹我故壤,其日丽丽,照我故园知兮知兮葬我何山,
  知兮知兮葬我何方??”
  我随着米罗唱了几句,忍不住黯然,听那些波斯胡人唱得悲
  伤,不觉又饮了一杯酒裴照微微颔首,说道:“思乡之情,人
  尽有之这些波斯胡人如此思念家乡,却为何不回家去呢?”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同你一般,从生下来就不
  用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背井离乡,知有多少不得已”
  裴照沉默了一会儿,看我又斟了一杯酒,不由得道:“公子
  饮得太多了”
  我慷慨激昂地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裴照似乎很诧异地瞧着我,我伸出了三根手指,说道:
  “别将我想得太能干,其实我一共就会背三句诗,这是其中的一
  句”
  他终于笑起来米罗卖的酒果然厉害,我饮得太多,走出酒肆的时候都有点
  儿脚下发虚,像踩在沙漠的积雪上一般雨还在下,天色渐渐向
  晚,远处朦胧地腾起团团淡白的雨雾,将漠漠城郭里的十万参差
  人家,运河两岸的画桥水阁,全都笼进水雾雨意里风吹着雨丝
  点点拂在我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觉得清凉舒适我伸出手来接着
  琉璃丝似的细雨,雨落在手心,有轻啄般的微痒远处人家一盏
  盏的灯,依稀错落地亮起来,那些街市旁的酒楼茶肆,也尽皆明
  亮起来而运河上的河船,也挂起一串串红灯笼,照着船上人家
  做饭的炊烟,袅袅飘散在雨雾之中
  水蒙蒙的上京真是好看,就像是一卷画,我们西凉的画师再
  有能耐,也想像不出来这样的画,这样的繁华,这样的温润,就
  像是天上的都城,就像是天神格外眷顾的仙城这里是天朝的上
  京,是普天下最盛大最热闹的都会,万国来朝,万民钦慕,可是
  我知道,我是忘不了西凉的,哪怕上京再美再好,它也不是我的
  西凉
  裴照一直将我们送到东宫的侧门边,看着我们隐入门内,
  他才离去我觉得自己酒意沉突,这时候酒劲都翻上来了,忍不
  住恶心想吐阿渡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们在花园里蹲了好一会
  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悄悄溜回殿中去
  一进殿门,我就傻了,因为永娘正等在那里她见着我,也
  不责备我又溜出去逛街,亦不责备我浑身酒气,更不责备我又穿
  男装,只是沉着一张脸,问道:“太子妃可知,宫中出事了?”
  我不由得问:“出了什么事?”
  “绪娘的孩子没有了”
  我吓了一跳,永娘脸上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只是说道:
  “奴婢擅自作主,已经遣人去宫中抚慰绪娘但是皇后只怕要传
  太子妃入宫问话”
  我觉得不解:“皇后要问我什么?”“中宫之主乃是皇后,凡是后宫出了事,自然由皇后做主
  东宫内廷之主乃是太子妃,现在东宫内廷出了事,皇后自然要问
  过太子妃”
  我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绪娘,要问我什么啊?
  可是永娘说的话从来有根有据,她说皇后要问我,那么皇后
  肯定会派人来传召我现在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皇后?我急得
  直跳脚:“快!快!我要洗澡!再给我煎一碗浓浓的醒酒汤!”
  宫娥们连忙替我预备,我从来没这么性急地冲进浴室,看着
  热水预备齐了,便立时跳进浴桶,将自己浸在水中永娘看着我
  乱了阵脚,忍不住道:“太子妃如果平时谨守宫规,怎么会弄到
  临时抱佛脚?”
  “临时抱佛脚”这句话真妙,我从来没觉得永娘说话这么有
  趣我说道:“那些劳什**规,天天守着可要把人闷煞,临时
  抱佛脚就临时抱佛脚,佛祖啊他会看顾我的”
  永娘还板着一张脸,可是我知道她已经要忍不住笑了,于是
  从浴桶中伸出湿淋淋的手,拉了拉她的衣角:“永娘,我知道你
  是好人,你平日多多替我向佛祖说些好话,我先谢过你就是!”
  “阿弥陀佛!佛祖岂是能用来说笑的!”永娘双掌合十,
  “真是罪过罪过!”她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早绷不住笑了,亲
  自接过宫娥送上的醒酒汤,“快些喝了,凉了更酸”
  醒酒汤确实好酸,我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永娘早命人熏
  了衣裳,等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刚刚重新梳好发髻,还没有换上
  钗钿礼服,皇后遣来的女官就已经到了东宫正门
  我叫永娘闻闻,我身上还有没有酒气永娘很仔细地闻了
  闻,又替我多多地喷上了些花露,再往我嘴里放一颗清雪香丸
  那丸子好苦,但吃完之后果然吐气如兰,颇有奇效
  此次皇后是宣召李承鄞和我两人
  我好多天没见李承鄞,看他倒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因为要入宫去,所以他戴着进德冠,九琪,加金饰,穿着常服不过他
  瞧也没瞧我一眼,就径自上了辇车
  见到皇后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绪娘突然腹痛,御
  医诊断为误食催产之物皇后便将所有侍候绪娘的人全都扣押起
  来,然后所有食物饮水亦封存,由掖庭令一一严审最后终于查
  出是在粟饭之中投了药,硬把胎儿给打下来了皇后自然震怒,
  下令严审,终于有宫人吃不住掖庭的刑罚,供认说是受人指使
  皇后的声音仍旧温和从容:“我将绪娘接到宫里来,就是担
  心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毕竟这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没想到竟
  然就在宫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被暗算,我朝百余年来,简直
  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她虽然语气温和,可是用词严厉,我从来没听过皇后这样说
  话,不由得大气都不敢出殿中所有人也同我一样,屏息静气
  皇后道:“你们晓得,那宫人招供,是谁指使了她?”
  我看看李承鄞,李承鄞却没有看我,只淡淡地道:“儿臣不
  知”
  皇后便命女官:“将口供念给太子、太子妃听”
  那女官念起宫人的口供,我听着听着就懵了,又听了几句,
  便忍不住打断:“皇后,这事不是我干的!我可没让人买通了
  她,给绪娘下药”
  皇后淡淡地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要说不是你干的,
  可得有证据”
  我简直要被冤枉死了,我说:“那我为什么要害她呢?我都
  不认识她,从前也没见过她,再说她住在宫里,我连她住在哪儿
  都不知道??”
  我简直太冤了!莫名其妙就被人这样诬陷
  皇后问李承鄞:“鄞儿,你怎么看?”
  李承鄞终于瞧了我一眼,然后跪下:“但凭母后圣断”皇后道:“太子妃虽然身份不同,又是西凉的公主,但一时
  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来,似乎不宜再主持东宫”
  李承鄞并不做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这事不是我干的,你们今日便杀了我,
  我也不会认!至于什么东宫不东宫,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但我绝
  不会任你们这样冤枉!”
  皇后道:“口供可在这里鄞儿,你说呢?”
  李承鄞道:“但凭母后圣断”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一点儿也不
  念及你们夫妻的恩情?”
  李承鄞低声道:“儿臣不忍不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儿
  臣不敢以私情相徇”
  皇后点点头,说道:“甚好,甚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这句话,甚好”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吩咐女官,“将赵良
  娣贬为庶人,即刻逐出东宫!”
  我大吃一惊,李承鄞的神情更是如五雷轰顶:“母后!”
  “刚才那口供,确实不假,不过录完这口供之后,那宫人
  就咬舌自尽了别以为人死了就死无对证,掖庭办事确实用心,
  继续追查下去,原来这宫人早年前曾受过赵家的大恩她这一
  死,本该株连九族,不过追查下来,这宫人并无亲眷,只有一
  个义母现在从她家地窖里,搜出官银一百锭,这一百锭银子是
  官银,有铸档可查??再拘了这义母用刑,供出来是赵良娣曾遣
  人到她家中去过这赵良娣好一招一石二鸟,好一招移祸江东
  用心这样毒,真是可恨再纵容她下去,真要绝了我皇家的嗣
  脉!”
  我还没想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承鄞已经抢先
  道:“母后请息怒,儿臣想,这中间必然是有人构陷赵良娣,应
  当命人慢慢追查请母后不要动气,伤了身体”他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如火上浇油
  “你简直是被那狐媚子迷晕了头!那个赵良娣,当初就因为
  绪娘的事哭哭闹闹,现在又买通了人来害绪娘!还栽赃嫁祸给太
  子妃,其心可诛!”
  李承鄞连声道:“母后息怒,儿臣知道,赵良娣断不会是那
  样的人,还请母后明查”
  “明查什么?绪娘肚子里的孩子碍着谁了?她看得眼中钉
  肉中刺一般!这样的人在东宫,是国之祸水!”皇后越说越怒,
  “适才那宫人的口供提出来,你并无一字替太子妃辩解,现在告
  诉你真相,你就口口声声那狐媚子是冤枉的你现在是太子,将
  来是天子,怎可以如此偏袒私情!这般处事怎么了得!这种祸
  水非杀不可,再不杀掉她,只怕将来要把你迷得连天下都不要
  了!”
  李承鄞大惊失色,我也只好跪下去,说道:“母后请息
  怒,赵良娣想必也是一时糊涂,如果赐死赵良娣,只怕??只
  怕??”后面的话我可想不出来怎么说,李承鄞却接上去:“母
  后三思,赵良娣的父兄皆在朝中,又是父皇倚重的重臣,请母后
  三思”
  皇后冷笑:“你适才自己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不
  敢以私情相徇!”
  李承鄞面如死灰,只跪在那里,又叫了一声:“母后”
  皇后道:“东宫的事,本该由太子妃做主,我越俎代庖,也
  是不得已这样的恶人,便由我来做吧”便要令女官去传令
  我见事情不妙,抱住皇后的双膝:“母后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既
  然母后说,东宫的事情由我做主,我知道我从来做得不好,但今
  日请母后容我说句话”
  皇后似乎消了一点儿气,说道:“你说吧”
  “殿下是真心喜欢赵良娣,如果母后赐死赵良娣,只怕殿下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了”我一着急,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儿臣
  与殿下三年夫妻,虽然不得殿下喜欢,可是我知道,殿下绝不能
  没有赵良娣如果没有赵良娣,殿下更不会喜欢我还有,好多
  事情我做不来,都是赵良娣替我,东宫的那些账本儿,我看都看
  不懂,都是交给赵良娣在管,如果没有赵良娣,东宫不会像现在
  这样平平顺顺??”
  我一急更不知道该怎么说,回头叫永娘:“永娘,你说给皇
  后听!”
  永娘恭敬地道:“是”她磕了一个头,说道,“娘娘,太
  子妃的意思是,赵良娣侍候太子多年,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而且良娣平日待人并无错处,对太子妃也甚是尊敬,又一直辅佐
  太子妃管理东宫,请娘娘看在她是一时糊涂,从轻发落了吧”
  皇后慢慢地说道:“这个赵良娣,留是留不得了,再留着
  她,东宫便要有大祸了当初在太子妃册立大典上,皇上曾说,
  如此佳儿佳妇,实乃我皇家之幸可惜你们成婚三年,却没有一
  点子息上的动静,现在又出了绪娘的事,真令我觉得烦恼”
  李承鄞眼睛望着地下,嘴里却说:“是儿子不孝”
  皇后说道:“你若是真有孝心,就多多亲近太子妃,离那狐
  媚子远些”
  李承鄞低声道:“是”
  我还要说什么,永娘从后面拉了拉我的裙角,示意我不要多
  言李承鄞嘴角微动,但亦没有再说话
  皇后说道:“都起来吧”
  但李承鄞还跪在那里不动,我也只好不起来
  皇后并不瞧他,只是说:“绪娘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毕竟你
  们还年轻”
  李承鄞没说什么,我想他才不会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呢,如果
  真的难过,那一定是因为赵良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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