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九章两个欠债人
耶律松石看了一眼被拖走的耶律机,眼神有些飘忽
“小国与小民何异?不外是尊严换生存”
他转身离开,这位屈渤的君主背影萧条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夹在大宁和黑武两个庞然大物之间,屈渤永远都不会赢
每个人生来就有很多选择的权力,但在如何活着面前,每个人的选择其实都不多
其实很多宁人都没有这样的感触,是因为生在大国而已
有些人有些感触,也多数是因为不满足而非不能活
在屈渤这样的小国之内,才明白活着是真的活着,而不是不满足的活着
不久之后,一间密室之内
耶律松石打开了密室的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盘膝坐在床上闭目修行的白衣僧人
这个僧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破旧,甚至连白衣都满是脏污
可他拒绝更衣
哪怕屈渤人提出为他准备一模一样的僧袍,他也还是选择拒绝
这件衣服对他来说好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他不说所以又无人可以猜到
“禅师应该有什么必须要救的人?”
耶律松石在无去处面前坐下来,似乎身心俱疲
无去处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耶律松石,没回答
反问:“大汗也是?”
耶律松石嗯了一声:“我有很多必须要救的人,我是大汗”
无去处道:“那你比我辛苦多了”
耶律松石说:“都说禅宗的僧人皆有救苦救难之心,我是大汗,屈渤也信奉禅宗,可在屈渤之内,我都没有见过一个愿意救苦救难的僧人”
“我也不信你答应了耶律机的要求是为了拯救我屈渤的黎民百姓,我更愿意相信的是你想以自己的死去救的人一定与你密切相关”
无去处道:“大汗可以怀疑我,不该怀疑禅宗”
耶律松石笑了笑,有些复杂
他似乎懒得和无去处争论什么,他没有这个力气
为了他的子民他已经心力交瘁,哪里还会有余力去和一个僧人辩论禅宗的是非
“你没见过我,却知道我是谁”
耶律松石道:“所以你很聪明,你不像是在耶律机面前表现的那么单纯甚至有些痴傻,就说明,你在看到我的时候就明白局势已经变了”
无去处道:“大汗身上服饰华美名贵,我自然能猜到你的身份”
耶律松石看着他,还是懒得辩驳
“我来见你不是来和你猜哑谜,也不是来和你示威”
耶律松石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看起来真的很疲劳,这是一种从内往外释放出来的疲劳感
“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和你周旋,更没有那么多心思来和你玩弄心机”
耶律松石看了看无去处
“之前耶律机让你做的事,你答应了就要继续做”
耶律松石说:“他可能还没有许诺给你什么回报?你想要什么倒是可以和我说说”
无去处沉默着
耶律松石道:“你虽然来了屈渤,虽然要去见黑武人,可你想求得的果一定在大宁”
“我正在试图和大宁鸿胪寺卿叶无坷建立关系,恰好我要求得的果也是在大宁”
“如果你想救的人非得是你死才能救,那你能选择的人最好是我”
无去处摇头:“我能选择的人最好是大宁皇帝,其次是叶无坷”
轮到耶律松石沉默了
无去处道:“大汗来见我,只是觉得我要做的事可能也会成为你与宁人谈判的筹码”
耶律松石嗯了一声:“必然是”
无去处道:“那就拿去用吧,虽然我要做的事与你无关,与屈渤百姓无关,但若真的可以救更多人,你随意拿去”
耶律松石好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然后俯身:“多谢禅师成全”
无去处道:“我没有想过成全谁,若能成全也是我赴死路上顺便的事,既是顺便,非我本心,所以无需道谢”
“我不是专门帮你,就无需你专门道谢,这本该是世上最浅显的道理,只是世上许多人连顺便的事都当做是赐予别人的大恩大德,所以人心坏了”
耶律松石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来悲惨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他好像看到了无去处曾经的人生
“背负着什么?”
耶律松石问
无去处没有回答
耶律松石笑了笑,笑容之中不知道为何也有几分悲惨
“禅师会喝酒吗?”
他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无去处没有回答
“来人,拿两壶酒来”
耶律松石吩咐一声之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直到酒来
酒真是这个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其实并不难解忧解愁,可人却总是会把这么大的事寄托在喝酒上,以为酒真的可以让人忘记一切
就算真的能忘记又有什么意义?
又不是解决
耶律松石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亲卫担心他的安危再三劝阻
可耶律松石并不在意,虽然他也知道面前这位白衣僧有着不愿示人但深不可测的实力
不然,他怎么敢答应耶律机去刺杀黑武汗皇?
“背负什么这种事,真的是太累了”
耶律松石喝了一口酒,似乎才一口就有些醉了
他靠在椅子上,一点儿也不像是位帝王,还把两只脚搭在了桌子上
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没什么大志气的浪荡子
也许做一个没什么志气的浪荡子,本来就是他最大的志气了
“你知道最可怕的人是谁吗?”
耶律松石问
无去处不答
耶律松石也没指望他回答
“最可怕的是父母,尤其是父亲”
耶律松石又喝了一口酒
“做父亲的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他一眼就能看穿”
“所以他随随便便用几句话就能把儿子架在高处下不来,还要让儿子认为这就是他出生就该有的责任使命”
“我从小就不想做大汗,我就想做个酒鬼,喝最烈的酒,骑最烈的马,睡最烈的女人”
“他也一直都知道我就想做这些,可他还是觉得,要想让屈渤百姓过上好日子,他做不到但我一定能做到”
“真他妈的......”
耶律松石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他的父亲还是骂他自己
“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耶律松石道:“临死之前还拉着我的手说,耶律家族已经在屈渤做了几百年的大汗”
“所以没有人比耶律家的人欠的更多,普通百姓只能是欠一个人两个人的,耶律家的人,欠所有屈渤人的”
“做大汗的,干嘛要想这些?做大汗就高高兴兴的,该享受享受,该放纵放纵”
“可他不......他就觉得他儿子很厉害,他儿子天下无敌,他儿子没有办不成的事”
耶律松石很快就把一壶酒喝光
他扭开第二壶酒的盖子,刚要再喝的时候手里却一空
诧异了一下,却发现刚刚还在自己手里的酒壶不知道怎么就飞到了无去处手里
这个大和尚还真的是深藏不露,随随便便一伸手就如同会隔空取物一样把他的酒抢走
无去处喝了一口酒
“你背负的确实有些累”
他喝着酒,看着屋顶
“但你父亲没有看错”
耶律松石笑了笑:“我倒是希望他他妈的看错了”
他伸手:“酒还我”
无去处不给,也不答
耶律松石起身,走到门口朝着远处的亲卫吩咐:“去搬酒来,搬一缸酒来”
于是,这间密室里就多了一缸酒
酒香很浓郁,密室本来就不大,所以屋子里的气味就显得更为浓郁
耶律松石往四周看了看,没看到合适的东西,于是再次起身,走到门口招手把一名亲卫叫过来
伸手把亲卫的铁盔摘了,摆摆手又示意人离远点
他舀了一铁盔的酒抱在怀里,还是如刚才一样把两只脚搭在桌子上坐着
一点儿帝王相都没有
“你背负的是什么?”
他问
无去处这次回答了
“一条人命”
“笑话,谁他妈一出生没背负一条人命?”
耶律松石捧着铁盔喝了一大口酒
“只是没有人意识到一出生就背负的那条人命是自己的,该对自己好点”
大和尚也喝了一口酒:“欠自己的,不算欠”
耶律松石微微一怔,然后有些神经质的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是怎么做和尚的?”
无去处道:“有人告诉我说,你去离家远一些的地方做和尚吧,因为大宁不喜欢禅宗,不喜欢僧人,你从小就喜欢读佛经,从小就觉得僧人可敬”
“可是在大宁,战争,苦难,疾病,洪灾,这些都被百姓们深深刻进心里,与这些一样被刻进心里的,还有禅宗的贪婪和背叛”
耶律松石点了点头:“听说过”
“在乎我的人说,你不必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就去做,禅宗要离开你就跟着离开”
耶律松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本来就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你看起来比真正年纪大一些?”
他没有问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而是问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思念让人易老”
无去处回答的话语让人觉得有些悲凉
“佛经不好读,僧人不好做”
无去处喝完了那壶酒,起身走到酒缸旁边,一伸手进了酒囊里,把酒囊灌满
耶律松石道:“僧人有什么难做的,佛经有什么难读的?大汗才不好做,百姓经才不好读”
他说:“如果你是大汗,你愿意死吗?”
无去处摇头:“不愿”
他问:“如果你是僧人,你愿意杀人吗?”
耶律松石想了想,笑了
无去处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听过一个法号是向问的大和尚的故事吗?”
无去处又问了一个问题
耶律松石好像听过,但他不感兴趣,即便听过也早就忘了
无去处说:“我听过了,他用一种僧人不该用的方式反而得到了认可”
说到这,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将一壶酒全都喝了
“你别死”
他对耶律松石说:“听起来你还算个不错的大汗”
他说:“但我绝对不是个好和尚”
耶律松石道:“听起来你就不是什么好和尚,但你其实也可以不用死”
无去处道:“别烂好心,烂好心不配做君主”
耶律松石无言以对
无去处说:“你我不一样,你不死能还债,我死了才能”
耶律松石问:“你到底欠了谁一条命?”
无去处说:“我不欠谁一条命,是别人欠的,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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