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庾逸(下)
孙微将话头挑开,问道:“听闻公子如今正在著书,不知著的什么书?”
“在下曾四处游历,拜访各地名家隐士此番著书,正是要将他们这百家之见一一记叙,以传后人”
“哦?”孙微看着他,道,“妾出身苍梧,亦隶属广州治下不知公子的书中,可有广州的名家和隐士?”
“有几位,也选入了书中”庾逸道,“南岭不乏名士,谢氏后人谢慎,就在南岭隐居多年,还有罗浮山的曾顺、曾立兄弟,桂林郡的袁铠”顿了顿,他继续道,“对在下触动最大的,当属隐居在安宁的吴郡孙氏之后,孙彧”
“吴郡孙氏?”一旁的司马隽开口道,“我记得开国功臣之中,亦有吴郡孙氏”
“世子记得不错吴郡孙氏的孙玄,当年是助太祖入主建康的勋臣,曾官拜中书令孙玄生长子孙彧、次子孙括后来,孙彧因着王子护案被流放至安宁,孙括成了长房如今孙括长子继承孙氏族长之位,只次子孙容在太常当主簿”
“孙氏长房平平无奇,孙彧又有什么别致之处?”
“孙彧才高,莫说在孙氏之中,就是在当年的建康,亦出类拔萃”庾逸道,“太祖定都建康后,清谈之风兴起建康城西的松山书院出了松山学派,倡导正始玄风,热衷注疏经典,清谈辩论那时的松山书院,名士雅集,玄论盈庭,抗辩如流,蔚为一时之盛而那时松山学派的执牛耳者,以及清谈雅会上的执塵主谈者,正是孙彧”
司马隽虽然不常参与清谈,可对于松山书院当年之盛早有耳闻
“如今松山书院已经没落,松山学派亦销声匿迹,莫非也与孙彧有关?”
“正是”庾逸道,“孙彧过后,继任者才学平平,只会附庸风雅,不求上进,清谈雅会亦渐渐流于俗套当今的清谈,不论学问,不议时弊,只谈虚无,再无当年松山书院的雄辩之音,着实教人唏嘘”
孙微没有言语
关于孙彧的过往,她年少时,知道的不多,只道祖父是个不幸遭罪的读书人
等后来到了建康,她才知道,祖父曾有多少显耀的过往,曾被多少人敬重他的文章曾千金难求而在安宁,他的才华只能用来书写平平无奇的公文,还有自娱自乐的诗赋
“如此说来,庾公子与孙先生的对谈,也已收录书中?”她忽而道
“正是”庾逸道
“不知妾可否拜读一番?”
庾逸看了看她,温声道:“在下喜不自胜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王妃指教”
——
那些书稿,庾逸很快着人送到了孙微跟前
孙微在灯下,一口气读完,只觉心中情绪激荡
她好似又看见了当年的祖父和庾逸秉烛夜谈之后,脸上那欣慰的笑意还有,当年在一旁偷听的自己
年少时的岁月清苦,但祖父犹如家中梁柱有他在,孙微从不觉迷茫焦虑
如今想来,祖父见过许多风雨,亦有安贫乐道之智当年他曾说,在安宁就很好,强过建康
只可惜,当年的他们没有听
过了两日,司马隽领着一行人启程,到了湘水边上他们将乘坐大船,经由巴陵入长江,再顺流东下,往建康去
孙微亲自前往庾逸的船庐,将书稿还给他
“公子此书,着实教人受益匪浅”孙微道,“待书成之时,不知公子可否容妾抄眷一份?”
庾逸笑道:“承蒙王妃喜爱,待书成之时,在下自会令人将抄本送上”
上辈子,孙微知道庾逸著书,可他下狱之后,庾家被抄他的心血,也被一把火焚毁了
“多谢公子”孙微道,“不知这书稿到成稿之时,还须多少时日?”
“尚且未知,”庾逸苦笑,“王妃也听到了子珩所言,他非要在下先疗伤,再行著书不过王妃放心,就算不能完本,在下也会将既有的书稿抄给王妃”
孙微听出了弦外之音
“公子疗伤,也不过增添些时日,怎会不能完本?”
庾逸只淡淡一笑,道:“不说也罢”说罢,他看了看那些书稿,道,“幸而孙先生的这些,在下都写完了,否则也不知还有多少遗憾”
孙微沉默片刻,道:“庾公子似乎对孙先生十分敬重”
“孙先生的遭遇,世人但凡知晓的,又有谁不欷歔感怀?”庾逸叹道,“当年松山书院之盛,如日中天,可孙先生离去之后,再无声息在下与孙先生虽相谈甚欢,却可觉察其无尽遗憾人之渺小,犹如蚍蜉撼树,待山崩地裂时,亦只能望而兴叹”
“蚍蜉撼树”孙微轻声重复着这话,道,“孙先生也这般说过?”
庾逸摇头
“孙先生不曾如此说过,不过是在下体悟在下将这段写完之后,也曾想送去给孙先生,请他斧正只是到了那时,在下才知晓,孙先生已经过世两年了”
庾逸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孙微心中却知道,孙彧或许有遗憾,却并非像庾逸说的那样绝望
她时常觉得,自己遇事总能临危不乱,乃是得益于祖父
正是他时常教导自己,这世间从无绝人之路纵然遇得不如意,也切不可自怨自艾,万事都要往好处看
“如此,”孙微道,“着实可惜了”
庾逸看着孙微,却是一笑
“不瞒王妃,”他说,“先前初见之时,在下说王妃面善,其实亦是想起了孙先生”
孙微愣住
“哦?”她面色不改,道,“怎讲?”
“在下观王妃的眉目,只觉与孙先生的孙女颇为相似”
孙微心中咯噔一声
她尽量稳住心神,道:“庾公子见过孙先生孙女?”
“正是”庾逸道,“当年,孙先生引在下去他的书房之时,曾偷偷告知在下,说他有一名孙女,十分好学,好奇也心重孙先生每有宾客到访,她总喜欢站在书房的屏风后面偷听他让在下切莫在意,只当做不知道就是经了孙先生这番话,在下反而留意起那扇屏风只见那里果然站着个女童她并不安分,偶尔露出手脚,听得兴起之时,还会将头伸出来在下当时只觉有趣,只望一眼,就记住了她而王妃的眉目,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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