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0章 丁香,嫁给我吧

  深夜,庞卫农蹲在锅炉房后头洗自己的涤卡上衣。
  四月的燕京仍带着寒气,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搓衣板磨得掌心生疼,他甚至就穿着一件白背心儿,在洗好衣服后,拿铁盆兑了温水站在水池边洗头洗澡,拿条毛巾就给对付了。
  李向南找到他时,正看见他捧着搪瓷缸子在喝热水,脚边是王德发包了袜子的肥皂。
  他从伊乡穿来的上衣外套,就搭在住院部楼下一长串的铁丝绳上。
  “卫农!”李向南喊了一声,从兜里摸出烟递给他。
  “南哥,嫂子都怀孕了,你不能天天泡在医院里啊……”庞卫农接过烟后点起来,抽了一口之后便抱歉道:“抱歉,本来我应该去李家拜访一下的,可现在我……”
  “没事儿!”李向南没放在心上,“你好好陪着丁香吧!”
  一阵脚步声传来,两人扭头看去,发现是王德发从门诊部那边出来了,瞧了他们一眼,又拐进食堂去了。
  庞卫农忽然抬头看着天空,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南哥,你知道为啥丁香总说丁香花像星星吗?\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七五年夏天的时候大旱,李家村的稻苗全蔫了,是丁香带着我们进山去找水源。那天夜里,她摔在山沟里,手里还攥着把野丁香,说这花命硬,跟咱知青一个样。丁香花长在泉水旁,夜里有月光,它就像是星星一样,很远很远就能瞧见一点紫色的星光!\
  李向南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忽然想起昨天夜里。
  庞卫农求着他告诉丁香的病情,听完后嚎啕大哭,却还是坚持要听自己说完每句医嘱。
  他昨夜如何悲痛,今天却又沉重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原来成长,真的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这代价,却是常人无法轻易渡过的。
  这个以前清秀羞涩不怎么说话的内向小子,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李向南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痛苦,可回头想想,都是传奇。
  丁香,过去现在和将来,对庞卫农来说,都必将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吃点东西吧!”
  王德发端着两个饭盒过来,表情很是严肃。
  “小李,你也吃,我问过郭芳了,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快吃吧!”
  他把饭盒递给庞卫农,又朝李向南伸了伸手。
  “多谢!”庞卫农不认得他,那年过年胖子去李家村过年的时候他已经从李家村返城了。
  “小庞,我听建设团结和二狗说起过你!你不错的!”王德发笑了笑,坐在一旁,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轻松一点。
  “我去过李家村!”
  他扭头看到捧着饭盒的庞卫农有些错愕,跟了一句,“那里山清水秀,就算是冬天,都有着让人怀念的魔力!”
  “是啊,那里很好!我很喜欢那里!”
  庞卫农低下头去吃饭,眸光里仿佛更加坚定了某个信念。
  十分钟之后,他把洗好的饭盒递给王德发,准备离去。
  “卫农!”李向南站起来叫住他。
  “怎么了南哥?”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活在当下!”李向南鼓励道。
  “……”庞卫农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深深吸了口气,“我晓得了!”
  转身迈步回去,他的步伐又坚定了几分。
  蹑手蹑脚回到病房时,他却发现丁香正盯着天花板发呆。
  晨曦透过纱窗洒在她脸上,将输液管里的药水染成琥珀色。
  不知不觉间,天竟然都亮了。
  \卫农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你怎么醒了……我还准备拿几个苹果给你做甜粥的……”
  丁香转过头,笑容很轻,声音也很轻。
  \我梦见咱在李家村看露天电影,放的是《英雄儿女》,王成喊'向我开炮'的时候,你偷偷塞给我半块苞米饼。\
  “你还记得呢!”
  庞卫农的脸浮起羞涩的红晕。
  他摸到床前坐下,给她掖了掖被子。
  “李家村是个好对方,我很想那里!”
  丁香:“我也想,那里是我的整个青春!”
  \等你好了,咱就回李家村。\
  庞卫农把糖纸仔细展平夹进书里,书页间露出的苹果花已经风干成褐色,他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拿给她看,故意露出夹着的糖纸。
  本来畅想李家村的丁香,眸光还在回忆里,忽然瞥见这一幕,想起自己让李向南带的话,羞赧的低下头。
  \我爸学了好多政府教授的技术,在我们那里包了十亩地,种了一片苹果林,我以后就可以吃上自家的苹果了……你想去看看吗?\
  “那里好远的……”
  丁香的睫毛颤了颤,监护仪的波纹随之起伏。
  她忽然想起七八年返城那天,庞卫农往她挎包里塞了整整十斤全国粮票,可是在回信里她却得知,这家伙自己却啃了三个月高粱面窝头。
  这个傻子啊,总以为把最好的给她,就能抵过命运的捉弄。
  一定也是他怂恿家里承包了苹果林,好把家里改善好,等到哪天条件成熟了,想接自己去。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现在就邀请了。
  可是……
  我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去北疆啊!
  晨光爬上窗棂时,丁香终于攒够力气抬起手。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庞卫农的眉心,想驱散他的忧愁:\卫农哥,不要烦,我虽然没有机会去,但是我把你们那里的歌学了一首,我唱给你听吧。\
  沙哑的歌声在病房里响起,是《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庞卫农的肩头渐渐洇开深色,两颗头颅渐渐靠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起七六年那个雪夜,丁香就是唱着这首歌,把冻僵的手塞进他棉袄口袋。
  而此刻,他只能死死攥住那个玻璃瓶,生怕一松手,里头的野丁香就会化作尘埃。
  他看着监护仪上面的起伏,忽然想起丁香信里写过的话:\卫农哥,等我老了,你要在咱家院子里种满丁香花。\
  此刻,四月的风裹着沙粒穿堂而过,卷走了玻璃瓶上的最后一片水汽。
  “丁香,嫁给我吧,我家的院子已经种满了丁香,它们还缺少一位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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