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叟,那狗,那丫头

  私塾每天只授课半日
  晌午放学后,许青白便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驾轻就熟地穿堂过户,赶回自己的住处
  许青白今年十五岁,他不是李家弟子,只是暂住在这里,或者说,是被外公李丰年收留
  他原本住在西边大夏王朝的夏京城里,十年前,父亲失踪,母亲便带着他南下来到这里
  只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几年后,母亲李纯如思念成疾,撒手人寰,至此,便留下了许青白独自在这世上,从小阅尽人情冷暖!
  许青白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偏僻的宅院
  当年母亲带着年幼的他来到李家后,请来匠人简单修缮,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宅子被母亲取名为“梅园”,面积不大,是个两进两出的宅子,共有前庭、后院两个院子
  此时,宅门口的石阶上,扒拉着一条骨瘦如柴的大黄狗
  许青白看到大黄狗,眯眼吹了声口哨
  大黄无精打采地抬起狗头来,待看到是许青白后,又焉了下去,继续扒拉在石阶上,懒得理睬
  许青白走过来,伸脚蹭了蹭黄狗的脑袋,与狗说着人话,道:
  “大黄啊大黄,这冰天雪地的,咱们一起进去吃狗肉火锅吧,我出酒,你出肉,如何?”
  大黄狗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继续扒拉在地上,养精蓄锐
  许青白自讨没趣后,推开门
  一个少女从旁边灶房里跑出来
  少女年纪比许青白略小,眉眼如黛,桃颊粉面
  她以青缎作绳,在头上潦草系了个马尾,却有几缕青丝,脱缚于头绳外,紧紧贴着额颊,粘着薄薄香汗,寸寸垂向雪白的脖颈
  少女跑出来后,朝着许青白叫了一声哥,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用手指摆弄着腰间的碎花小围裙,又抬手理了理额头边的青丝,等待着对面少年答应
  亭亭而立,绰约生姿
  许青白走过去捏了捏少女的鼻子,应道:
  “丫头,天冷,少碰水,看你小鼻头都冻红了”
  恬静少女嫣然一笑,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儿:
  “也没做几个菜!哥,你饿了不?”
  少年呵了几口白气,将手捂住少女的两个耳朵,应了声“嗯”
  少女又会心一笑,挽起许青白的手,推着他往里屋走:
  “走啰,带哥吃饭去喽!”
  少女名叫黄雅,与许青白并非亲生兄妹
  那年,母亲带着许青白一路南下,在经过大越青平国时,路上遇到马匪抢掠
  他们行至一处山谷村落,远远看见火光冲天,待行到近处,只见几所茅屋正在熊熊燃烧
  现场十几个村民打扮的尸体,被横七竖八地堆成一堆,有老的,有小的
  他们的身体上都是遍布刀伤、箭伤、淤伤,伤口创洞处,还在缓缓往外滴着暗红的血,惨不忍睹
  空中的火光,映着地上鲜血,红得妖艳瘆人
  茅屋竹节燃烧,不时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声声重扣人心
  李纯如一行人见此,心中悲愤,只怨世道艰难,人命如菅草,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刚准备继续起身南下,一个眼尖的下人,却发现死人堆里似乎还有活口
  于是,一群人七手八脚,最后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一个小姑娘,便是黄雅
  小姑娘当时并未受伤
  马匪进村前,她便被父母藏在了屋旁的谷草堆里等马匪们进村抢完粮食、拉光了牲畜,又开始戏耍起了村民
  黄雅当时躲在草堆里,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外面年龄幼小的她还谈不上有多害怕,多恐惧,甚至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直到她亲眼看到,自家的大伯被一个短髭的大汉,一刀砍下了一条胳膊然后,一群红了眼的马匪,疯了一般地冲进了人群
  爷爷、小叔的相继倒在了血泊里,接着她又看到了爹爹、娘亲倒下的身影
  黄雅看到了远处躺在地上的娘亲,她看见有血泡不断从娘亲嘴巴里冒出来,娘亲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草堆的方向,不肯闭眼
  小姑娘张大了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从泪珠子变成泉涌,再变得干涸
  明明一个时辰前,她还在爹爹的肩头骑着大马,还躲在娘亲怀里蹭着鼻涕
  她不明白这群陌生人,为什么要拿着刀闯进村子来,抢了他们的粮食,牵走他们的牛羊,最后,还嘻嘻哈哈着拿刀杀光了所有人
  她知道娘亲一定很疼,她也看懂了那双迟迟不愿闭上的眼睛
  娘亲眼光里有忿怒、有不甘,更有羁绊和不舍,那双眼睛在告诉她:
  “孩子,躲好了,别出来!”
  等马匪们杀完了人,喧嚣声止了下来,可小姑娘嘤嘤的啼哭声,却暴露了她的位置
  马匪们循着哭声找过来了,像拎小鸡仔一样将她提了起来,然后甩在死人堆里,哈哈大笑
  马匪们兴许是砍杀累了,兴许是觉得一个死人堆里小姑娘也活不长,反正没有痛快地杀了她,他们点燃了茅屋,就此扬长而去
  当许家下人们,将黄雅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时候,当时,小姑娘已经哭晕了过去
  悠悠转醒后,黄雅看清了眼前众人,却再没有哭一声,再没有流一滴泪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找到许青白的母亲,小小的身板就孤零零地跪在李纯如面前,埋着头,也不说话
  李纯如心生怜悯,小姑娘没哭,她自己反倒哭成了个泪人儿
  李纯如当时问道:“娃儿,你想要干啥?”
  小姑娘缓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红肿的眼睛却又是那么得清澈干净,她声音嘶哑,在地上磕着头,对周围人说道:
  “雅儿恳求,请亲人入土!”
  李纯如听到后哇哇大哭,她一把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一边用手摩挲着她稚嫩的小脸蛋,一边哽咽道:
  “入土,这就去入土!妮子,咱都不哭了啊...”
  当年,许青白6岁,黄雅5岁
  ————————————
  梅园里,许青白狼吞虎咽地吃着菜
  黄雅一会儿给许青白夹几筷子菜,一会儿又起身给桌对面一个干瘦老头斟酒,忙得不亦乐乎
  干瘦老头原是许家的门房杂役,平时做点看门护院的活儿
  在许青白的记忆里,他约莫是在父亲失踪的前一年来到许家的
  父亲失踪后,许家府上一群下人走的走,散的散,也就只有这个姓龙的老头还算忠心,组织张罗着还没跑路的下人,帮衬着李纯如一路南下
  来到李家后,李纯如打发银子遣散了众人,但这个龙老头自己却不走,言称一个人孤苦伶仃,没有地方去
  李纯如念他年迈,便让他继续在梅园里住了下来
  这几年,龙老头在李府当个花匠,做事挑挑拣拣,混日子
  龙老头犟脾气,闷葫芦,不吭声
  他本人就跟养的那条大黄狗一个德性,对许青白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偶尔说上一回话,一般也是互相抬杠、互相拆台那种
  龙老头对谁都是那副死人样,可唯独对待黄雅时,嘴里总是一个雅儿前,一个雅儿后
  龙老头好酒,不喝好酒,也喝不起好酒他每个月的俸银,十有八九都花在了让黄雅替他跑腿买酒上他素爱喝一种叫包谷烧得烈酒,入口辣,后劲大,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价格便宜
  月初刚发俸银的时候,他每天能喝上三顿
  再等到了月末囊中羞涩,大概每天就只够喝上一口了
  桌上,龙老头披着件破棉袄,一脚踩着凳子,一手托着瓷碗也不见他动筷子,不多时就滋溜完了一碗酒,然后大白瓷碗翻了个底朝天,呵呵咧嘴,望向黄雅
  黄雅扭头往许青白碗里夹菜,假装没看到
  龙老头也不急,抓起桌上的干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说道:
  “小雅,你今天这鱼太辣了,龙爷爷我下不了口啊!”
  黄雅不语
  龙老头接着又说道:“唉,这人啊年纪大了,吃辣身子骨受不了小雅啊,刚刚那壶酒就别藏了,赶紧拿出来,我得漱漱口”
  正在埋头吃饭的许青白,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饭,捧腹问道:
  “龙老头,能有多辣,还能比得上你的包谷烧辣么?”
  龙老头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咧嘴望着黄雅:“小雅啊,今天这菜实在没胃口,让我再喝两口酒填填肚子呗?”
  黄雅不能再装聋作哑,长叹一口气,起身从后面柜子里翻出那小半壶酒,给龙老头倒了小半碗,气呼呼地说道:
  “龙爷爷,您走点心,这盘鱼可是清蒸的!”
  龙老头干笑了两声,一手端酒碗,一手拍脑门,呵呵笑道:
  “哎哟,你看我,舌头不灵,老眼还花小雅别生气,不是怪你的菜不好吃!哈哈,哈...”
  这边,许青白望着自己被黄雅塞得满满当当的碗,他从里面夹出两块肥嫩的鱼肉来,扔进黄雅的碗里,说道
  “丫头,你也吃多吃点肉,明年兴许就能有哥这么高了”
  黄雅声音细如蚊蚋,轻轻“嗯”了一声
  她埋着头,眯着眼,仿佛捧了一碗龙肝凤髓,一口一口,眼里满是幸福
  对面的龙老头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嘴里忍不住嘀咕道:
  “唉...好好的一颗白菜,就快要被猪崽给拱了...”
  ————————————
  岁月如偷,往事云烟
  在这个被母亲取名为梅园的宅子里,当年的女主人却已经不在三人一狗围着炉台饭桌,继续食着人间烟火,热气腾腾,一线炊烟飘檐外!
  青山常黛,明月依旧
  当初女主人亲手栽下的那几根老桩,依旧如往年一般,盛开地欺霜赛雪,暗香阵阵,万点梅花立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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