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大河滔滔
凉州大地上,无数民夫赶着的马车、骆驼向着东方蜿蜒前行,在滚烫的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车辙
沙尘漫天,无边无际,就像是一条伤痕累累的灰褐色长蛇
他们正是前往苑川仓运粮的队伍
因为仅凭北疆军在苑川仓和卓罗城当地,征召的民夫和车马,根本无法将三十多万石军粮全部运走
宋制规定,每石粮食的重量为一百二十斤
一辆马车能拉五石粮,一匹骆驼能拉两石粮,一匹马能拉一石粮,一个民夫长时间行走途中,能背半石粮
想要将三十多万石军粮全部运来,则是需要六万辆马车、十五万匹骆驼、三十多万匹马或者六十万民夫
单独哪一项拎出来,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李骁便将卓罗城当地和凉州的运力全部利用起来,车马骆驼、人力畜力齐上阵,尽可能节省时间将粮食运回来
而在这支民夫队伍中,有一辆马车显得格外特殊,不是它有多么的豪华
而是由四名北疆骑兵专门押送
里面蜷缩着的正是西夏征西副元帅、镇夷郡王李安全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战场上的威严气势
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麻衣短衫,沾满泥浆与汗渍,肩头还撕裂出大口子,凌乱的头发黏在满是污垢的脸上
眼窝凹陷,头发更添了大片的花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似的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跌宕起伏的命运让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了阶下囚
整个人都显得神色呆滞,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本以为北疆军将自己从牢房中带出来,是想要砍了自己脑袋呢
可是慢慢的,李安全觉得有些不对劲,四名北疆骑兵竟然押着自己出城了,而且周围还有一望无际的民夫和车马
“几位兄弟,能否告诉本~我,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李安全对着四名北疆骑兵问道,语气略带谦虚,但却在尽可能的维持他的西夏皇族尊严
“少废话,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领头的北疆骑兵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
李安全无奈,只能乖乖的缩进马车里
可惜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搜刮走了,不然还能贿赂一下这几个小兵
离开了凉州城之后,李安全却是发现,他们正在一路向东
“难道是要送自己回河东?”李安全皱着眉头想道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便又听见几名民夫隐隐的说着,要去拉粮食等等
李安全只感觉心神一震,惊骇自语道:“难道是~苑川仓?”
动用这么多民夫和车马去东边拉粮食,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苑川仓被北疆军打下来了
而接下来的路程,更是验证了他的心中猜想
他们经过了虎狼谷、走过了乌鞘岭,沿着喀罗川河谷的方向一路向东南方向而去
那个位置,正是苑川仓
“苑川仓真的被北疆蛮子打下来了?”李安全心神巨震
西夏有四大粮仓,但是其中两个都落入了北疆军的手中
其中的苑川仓还有大量从兴庆府和灵州城运来的粮食,本打算作为征西军的军粮,此刻尽数被北疆军缴获
后果是相当可怕的
饥荒!
最迟下半年,西夏境内定然会爆发饥荒
但随即,李安全又是一阵摇头苦笑,自己都成了阶下囚,不知道能否活着回兴庆府
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北疆骑兵从凉州城强势突进至苑川仓,只用了不到三天
可这般大规模的车马队伍,用了十几天才到达苑川仓
路上,他们还迎面遇见了另一支押粮的队伍
正是北疆军从卓罗城和苑川仓周围征召的民夫和车马,先一步将部分粮食运回凉州
柔狼山,位于后世的靖远以北,地处黄河东岸
南侧是金国的地盘,北侧也有一座并向山脉,名为凌波山
从兴庆府出发前往河西,主要便是从两山之间的走廊经过
所以,西夏在此地设立了保泰军司,防备柔狼山以南的金国军队,也是为了防备来自河西的变故
而在黄河上游地区的唯一一条大型浮桥,正是位于两山之间
这一日,马蹄声如闷雷般炸响在黄河西岸的黄土道上,三匹战马载着浑身浴血的骑兵疾驰而来
为首的汉子头盔歪斜,左肩上的箭杆还在滴血,他死死攥着缰绳,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北疆蛮子来了!”
“北疆蛮子来了!”
“快烧掉浮桥!”
听到这话,浮桥西岸的西夏士兵神色大骇:“北疆蛮子来了?”
“快,快,立刻烧掉浮桥”
“绝对不能让北疆蛮子进入河东”
一名西夏军将领慌张的样子大喊道
随后,一名士兵立马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一脸不舍的样子转头看向将领
“将军,真烧啊?”
“这浮桥费了好大的劲才修好的”
为了修建这座浮桥,西夏朝廷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淹死了很多民夫才建好
士兵的父亲便是因为修桥而死,但现在竟然要将其一把火烧掉,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他的犹豫却换来了将领的一脚狠踹,将他踹倒在地上,抢过了火折子,怒骂道:“这是统军使的命令,谁敢抗命?”
“更何况,若是不烧掉浮桥,等北疆蛮子冲过来,咱们都得死”
说着,将领便点燃了早就铺好的干草
“呼呼呼~”
瞬间,火焰升腾而起,点燃了浸透桐油的干草,越烧越旺,短短片刻功夫便蔓延至整个浮桥
而这个时候,北疆骑兵距离浮桥已经不足一里
“万户,浮桥被烧了”
听到亲兵的呼喊声,身穿白底红边棉甲的卫轩,眉头一皱,眼眸陡然间变得犀利起来
望向东方的天空,果真能看到滚滚的黑色浓烟升腾而起,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臭的味道
“吁吁~”
很快,卫轩在黄河西岸勒住了战马,望着如火龙般燃烧的浮桥,微微摇头说道:“这些西夏人倒是机警”
他眯起眼睛,目光扫过对岸的西夏守军,这些人全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似乎是被北疆军的恶名给吓怕了
“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但没想到~”卫轩摇头
随即,目光又看见眼前这条波澜壮阔的大河
清澈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冰凌、枯木,翻涌着、咆哮着奔涌向前
浪头拍击河岸时溅起的水花足有丈高,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此刻竟化作一条真正的巨龙,以摧枯拉朽之势横亘在眼前
这哪里是能被简单在地图上标记的河道?
分明是充满野性与力量的自然猛兽
“这就是传闻中的大河,当真是气势非凡”卫轩沉声感叹说道
从小生长在北疆的他,还是第一次来关陇,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阔
记忆里边塞典籍中对黄河的记载,在眼前的实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就是华夏的母亲河,是华夏的祖根
可惜,却被党项人盘踞于此
“大河虽宽,却也只能保他们一时”
“迟早有一天,我北疆大军当跨越大河,马踏贺兰山”
卫轩凝声说道,英武的脸庞上满是坚定不移
驱逐党项人,将黄河源头重归华夏正统,这是北疆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
夜幕渐临,卫轩率领麾下的万户骑兵在黄河西岸扎营
对岸的浮桥已化作一片火海,而脚下的黄河却依旧不知疲倦地奔腾
卫轩坐在黄河边,看着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景象,与远处的火光交相辉映
一个人静静的待了很久
第二天,大军离开的时候,卫轩更是亲手用水囊装了一捧黄河之水
“北疆蛮子撤了?”
黄河东岸,保泰军司统军使房当移浦站在岸边,看到北疆骑兵消失在晨曦之中,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北疆军的威压
清一色的骑兵全副白甲,气势森森,即便是隔着一条滚滚的黄河,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北疆军的血腥与肃杀
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会化作雪崩般的钢铁洪流,将眼前的一切碾成齑粉
“幸好,我军有黄河天险的庇佑,否则恐怕难以阻挡北疆蛮夷的骑兵啊”
房当移浦庆幸的说道
而且他已经提前将黄河两岸的船只全部征收了过来,北疆军是不可能度过大河的
保泰军司暂时安全了
“上禀枢密院,北疆蛮夷准备渡河东进,保泰军半渡而击,重创北疆蛮夷……”
黄河浮桥的余烬仍在冒着青烟,河西大地却已沦为北疆军肆意横行的疆场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如白色的瘟疫般席卷每一座村庄
所过之处,百姓的哭喊声、牲畜的哀鸣声响彻天际
尤其是田主富户们,更是成为了北疆军的重点关注目标,全部都是家破人亡,钱粮被劫
甚至若是往日作恶着,还会被北疆军当众斩杀,收获民心
所以,也有不少百姓被北疆军的‘诚意’和‘大饼’所打动,准备跟随前往北疆的领土
六成的粮食足够让全家人吃饱饭了
卓罗城外,北疆军的骑兵如白色的浪潮,在城外大地上往复奔突
马蹄踏碎满地土砾,扬起的黄褐色尘雾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为首的骑兵百户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
凶狠的目光凝望着城头,露出一道从眼角斜劈至下颌的狰狞伤疤,
“卓罗城里面的人听着,立刻开城投降!”
“否则,城破之时,屠城三日,鸡犬不留!”
在他身后,数千名北疆士兵齐声呐喊:“杀杀杀!”
怒吼的声音传到城墙上,惊得西夏守卒手中长枪都在发颤
城墙内侧,和南军司统军使野利斡介,死死攥着瞭望孔的砖石,神情凝重
苑川仓已经被攻破了,北疆军足以腾出更多的人手,前来围攻卓罗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副将匆匆奔来,惊恐的模样说道:“统军大人,我们的信使回来了”
“似乎是北疆蛮子特意放他们进城,向我们报信的”
听到这话,野利斡介皱眉说道:“报什么信?”
“黄河浮桥已被保泰军焚毁,河西各城、各寨皆已沦陷,如今整个大河以西只剩下了我们卓罗城和西宁府了”
听到这话,野利斡介只感觉眼前一黑,身体微微的摇晃起来,连忙抓住城墙才没有摔倒
但脸色却是越发苍白,眼眸中满是怒火和狰狞
“保泰军把浮桥给烧了?”
“房当移浦,我草你姥姥”
野利斡介指着狼柔山的方向愤怒骂道
还不解恨,更是将房当移浦的祖宗十八代女性都给问候了一遍
这个王八蛋,简直不是个东西
自己贪生怕死,反而将卓罗城至于绝境之中
烧掉了黄河浮桥,虽然能阻止北疆军继续东进,但同样也阻止了朝廷大军援救河西的速度
现如今,整个黄河以西就只剩下了卓罗城这一座孤城坚守着
外无援兵,内无军心
兵不过七千,精锐不过八百,大部分还都是民夫
这场仗,怎么打?
但就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忽然爆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宛若平底惊雷般在卓罗城外炸响
“轰轰轰轰~”
正是二十门虎尊炮
神威大炮太过于笨重,无法在短时间内运抵卓罗城,所以就只能先用虎尊炮试射攻城
二十团黑影划破天空,拖着猩红尾焰砸向城头,城楼上的守卒发出惊恐的尖叫
第一发炮弹正中一名士兵,瞬间穿透了他的胸膛,碎石混着血肉如雨点般坠落,在女墙上砸出碗口大的凹痕
其他炮弹也是接二连三的打在城墙上,短短片刻时间,城墙表面被炸得坑坑洼洼
虎尊炮虽然不如神威大炮威力惊人,但却比投石车的威力更强
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震动,野利斡介完全陷入了彻底的震惊之中
所有的侥幸全部荡然无存,北疆军的恐怖武器,真的能够对城墙造成致命威胁
而且这还是他没有见过神威大炮的威力,否则只会更加惊骇
“统军,统军~”
“城墙上太危险了,我们赶紧撤吧”副将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
而野利斡介闻言,脸庞上露出绝望的神色
“走?往哪里走?”
整个河西,哪里还有安生之地啊?
“开城门吧!”
野利斡介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周围所有士兵陷入死寂
“大河浮桥已经被烧毁,我们已经成为孤军了,没有希望了”
“投降吧!”
与此同时,李骁伫立在城外大军之中,神色平静的望着虎尊炮对城墙的狂轰滥炸
黄河浮桥已经被烧毁,整个黄河西岸都成为了北疆军的跑马地
所以,李骁并不急切的想要攻破卓罗城,有的是时间和它耗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帐前亲兵走上前来:“启禀大都护,夏伪王李安全带到”
李骁慢慢放下千里眼,沉声说道:“把他带上来”
“遵命”
数以百计的武卫军身穿黄色甲胄,如同一堵沉默的铁墙,横亘在卓罗城外,漠然的目光凝望着慢慢走来的李安全
感受着武卫军士兵们身上的煞气,李安全攥紧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才勉强压制住慌乱,一步步走到李骁面前
暗金龙纹甲胄裹着如山岳般的身躯,李骁垂眸俯视的瞬间,阴影将李安全整个人笼罩
一双黑色的眼眸仿佛没有任何情感,深邃如黑渊,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时,李安全只感觉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了似的
这是他被俘后,第一次直面北疆统帅
然而李骁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让他心神慌乱,不由自主的想要避开李骁的目光
但血脉里的骄傲让他强行扬起下颌,死死咬住后槽牙:“我乃大夏镇夷郡王,是崇宗皇帝的亲孙子,岂容蛮夷折辱!”
而李骁看着他的这幅模样,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
历史上的李安全,联合罗太后废了李纯祐,自立为帝,本以为是个心性坚韧之辈
但没想到,也不过是普通货色
虽然在自己面前强作镇定,但是李骁阅人无数,岂能看不出他的色厉内荏?
也是
若这李安全真是个枭雄,岂会在废了李纯祐之后的第五年,又被齐王李遵顼废了
本事也就那样了
正好为李骁所用
“越王殿下?久仰大名”
“本都李骁”
李骁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砂纸磨过铁剑
李安全听到越王这两个字,只感觉满满的屈辱,咬着牙怒斥道:“你就是李骁?”
“不过是一只披着汉人衣冠,行豺狼之事的蛮夷罢了!”
“李骁!我向来与北疆井水不犯河水,你李骁狼子野心,悍然进攻我河西走廊!”
“河西的老幼妇孺,哪一个不是无辜?你却纵容铁骑烧杀劫掠”
“删乐城的两万多将士被你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你的心肠简直是比蛇蝎还要歹毒”
“北疆骑兵踏过之处,村落化为废墟,百姓曝尸荒野……”
面对李安全的怒骂,李骁却是始终神色如常:“说够了没有?”
“没有”李安全大喝
他颤抖着指向被火炮轰炸之中的卓罗城,眼中满是悲愤:“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解救汉人百姓,实则是为了一己私欲,将战火强加于我大夏”
“你身为汉人,背弃礼义廉耻,比蛮夷更加残暴……”
李骁始终握着刀柄,冷面对视,仿佛眼前癫狂的郡王只是聒噪的蝼蚁
直到李安全骂得声嘶力竭,他才慢条斯理抬起头,悠悠的声音说道:“你李安全是个人物啊”
“即便是本都身在北疆,也没少听说你的能耐”
“可惜啊,本都实在是鞭长莫及,不然也想见识一番夏国太后的风采”
听到李骁的话,李安全瞬间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着李骁
“你~你你你你~”
此刻的他,脸庞上满是慌乱,好像是有一件最羞耻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脑袋里面更是彻底懵了
他和罗太后的事情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远在北疆的李骁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你胡说八道”
“无中生有~”
“本王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安全颤声说道
李骁只是微微一笑,在这件事情上他对李安全也不禁要高看几眼
因为这个家伙是真的有本事啊!
和罗太后勾搭在了一起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竟然还能说服罗太后,一起发动政变,废了她的亲生儿子,立自己为帝
在这方面,当初的嫪毐、张易之兄弟、北魏李奕,比起李安全来,都是弱爆了
所以,李骁也是真的佩服李安全
不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罗太后和李纯祐出现了权力冲突,两人都是权欲旺盛,一个不肯放权,一个不甘心当傀儡
最终才让李安全钻了空子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本都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李骁淡淡笑道
“不过,对于罗太后的艳名,本都也是心神向往已久”
“很想见识一番,堂堂一国太后的滋味与普通女子又有什么不一样”
“定然会比攻破十座城池更有趣!”
李骁玩味的目光望向李安全说道,嘴角勾起一抹令人作呕的狞笑
而这话却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李安全的心脏
作为罗太后的情人,他岂能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李骁如此羞辱
但紧接着,却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你,你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