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结案
次日,内阁值房
“次辅大人怎么样了?”叶向高一回来,群聚在内阁的阁卿部堂立刻就将视线投到了他的身上
叶向高微眯眼睛,摇头道:“各处宫门都锁了唯一开着的皇极门也被侍卫牢牢地把守着”
“大冬天的,这一顿廷杖下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李汝华收回视线的同时,瞥了徐光启一眼“能救下来吗?”
“我看悬”张问达顺势接过话茬道:“在会极门当值的公公说,这回监刑的是崔文升那个活阎王他一定会借题发挥,趁机把那些弹劾过他的人打死廷杖嘛,嗐!死了只能怨你自己的身子骨弱”
“我怀疑就是他在皇上的耳边进了谗言才会判得这么重”黄克瓒愤然道
“进谗言的可不止没根儿的人”周嘉谟用饱含敌意的眼神看向沈
周嘉谟是东林党实权派核心圈层里唯一一个不知道事情全貌的人,在他的视角里,邹元标、赵南星、孙如游等三人,都是为了保护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人才选择自尽或者做伪供的
“.”沈沉着脸一言不发,并不给自己辩驳他是想让人滚,不是想让人死
沈倒也不是不忍心,如果东林党人集体癔症发作,手牵着手一起跳河自尽,他一定会窝在家里偷偷地喝彩可真要是在午门口打死几十个言官,他的身前身后名就彻底完蛋了史册一定会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狠狠地记他一笔沈甚至可以想见,在百年之后,唯一愿意说他点儿好的,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花钱刻的墓志铭了
“奏疏驳回,请见不允难不成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了吗?”夹在叶向高和沈中间的史继偕左右顾视在场的众位大人,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帝师何宗彦身上
“别说我了,连给慈庆宫上课的孙稚绳,皇上也是不见的”何宗彦当然明白史继偕这个眼神意思,但也只能摇头在来内阁之前,何宗彦就已经单独行动过了
兵部尚书崔景荣和工部尚书王佐木然地听着堂内对话,完全没有要掺和进去的意思他们打心眼儿里就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对那些有可能被杖死的言官也只有最基本的恻隐要签联名疏,跟着签就是了,但如果有人要逼着他们站出来和皇上打擂台,那他们宁可上表请辞,回乡养老
死而不葬,连坐其子,流放三族这种判罚已经近百年没有见过了,就连按着皇帝的脑袋,想让皇帝认自己的爹当叔叔的杨廷和父子,也没落着这样的下场
“叶次辅,史阁老,沈阁老诸位部堂,我还有一个笨办法”徐光启站起来,说道
“什么办法?”叶向高立刻问道
“跪”徐光启先答叶向高,又看史继偕,最后才说道:“跪到皇上愿意见我为止”
史继偕担忧道:“徐部堂,你要是去跪谏,我陪你一起去但千万放宽心,人事天定,就算最后事不成也不要积忧成疾啊”
看着徐光启的满面愁容,史继偕想起了去年和他一起跪请神宗临朝的赵焕万历四十七年七月,萨尔浒大败,时任吏部尚书赵焕会同史继偕率九卿科道请天子视朝至晚,神宗仍不为所动,仅遣太监传旨曰:“退”后来,赵焕积忧成疾,于当年十一月初二,愤郁而终
“今国事艰难,人才日寡大小臣工,党同伐异,日寻水火我又如何能不忧呢”徐光启的忧虑并不完全是假的说罢,徐光启朝众位同僚行礼“诸君自便,我先去了”
“我与你同去”史继偕第一个应道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叶向高也站了起来
内阁原本就只剩了三个阁员,现在又走了两个于是沈也坐不住但他刚要站起来,便听叶向高说道:“内阁不可无人,皇上令沈阁老暂主阁务,沈阁老就留在这儿吧”
“内阁一心,我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沈又不傻,要是阁卿堂官都去跪着,就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坐着,他的脊梁骨不被人戳断才有鬼了沈可以预见,东林党一跨,就该是“群雄逐鹿”的时代了
内阁表态之后,周嘉谟率先跟进,接着是三法司的堂官和李汝华最后,王佐和崔景荣对视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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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在京师的上空压了一个早上,到了午时也不见开城里的官员和黔首都以为老天爷又要降雪了但没承想,未时刚至,便有一阵席卷天地的狂风呼啸而来,将蔽日的灰黑一扫而净,也给沉闷的北京带来了难得的清明
皇极门外,内阁次辅叶向高领着两位阁员跪在九卿之前九卿序列里,天官周嘉谟跪在正中,余下的八卿则按着资历和年龄逐次分跪在他的左右两侧
未时二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带着东厂提督崔文升和几个随侍的宦官来到了阁部十二卿面前
“诸位大人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赶紧回去吧”王安像是刚知道了这件事似的
“我们要求见皇上”跪在首位的次辅叶向高回答道:“烦请掌印太监代为通报”
“不见,皇上现在谁也不想见”王安摇摇头说:“如果是为了别的事儿,我可以代为禀奏但如果是为了东林党的案子,诸位还是请回吧”提到东林党,王安脸色又沉了下来
九卿闻言,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起身离开
见众人久久不说话,王安又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两步走到沈身前,说道:“沈阁老您赶紧劝大家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众位大人的老胳膊老腿儿要是冻出毛病了,暂主阁务的您可就难辞其咎了”
沈心里苦:关我屁事,又不是我发起的,我也是被人裹挟着来的!你找徐光启去啊
但这话沈说不出口他朝正前方,也就是乾清宫的方向磕了一个头,然后隐晦地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诸臣工心念国事,自发而来”
“皇上若是不见我等,我就不起来了”跪在九卿序列边缘的徐光启突然说道
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崔文升立刻就动了,他走到徐光启的身边,高声呵斥道:“徐部堂!我记得您年轻的时候也在东林书院那边儿混过一阵吧怎么?您也想学赵南星那个反贼搞逼宫吗!”
“.”徐光启压根儿不理他
“徐部堂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崔文升追逼道
“你要是也想撺掇皇上廷杖杀我,那直接去就行了”徐光启冷哼一声“我不想回你的话”
崔文升已经知道了赵南星的真正死因,但不晓得王安和徐光启之间的猫腻所以在得知皇上给涉案的东林党官员们判了廷杖的时候,他立刻就觉得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于是主动请求监刑
“你!”被徐光启点破心思的崔文升恼羞成怒了
“够了”王安止住崔文升,并说道:“我再说一遍,皇上现在谁也不见,诸位请回吧”
“请皇上纳谏”徐光启固执地叩首,然后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再动作接着,其他官员也有样学样地伏跪了下去
“唉我再去问问吧”一声叹息之后,王安带着崔文升和一众宦官转身离去
王安很快就折回来了这回,崔文升却已经不见了
“皇上口谕”王安立在皇极门殿门口的台阶上,双手套在白狐皮制成的袖筒里
“.万岁!”尽管出了太阳,但冬日的寒风仍旧不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头们能久扛的
“宣徐光启其余人立刻回衙门,该干什么干什么钦此”旨意很简单,就一句话
“臣遵旨”徐光启叩首起身径直朝着皇极门走去
“王掌印!”周嘉谟叫住了正准备回头的王安
“周部堂有何见教啊?”王安走下台阶,示意身边的宦官将行动不便的官员扶起来
“皇上为何独诏徐子先啊?”周嘉谟面有忧色
“因为崔文升告诉皇上说,你们是徐部堂叫过来的”王安的回答让周嘉谟更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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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徐光启叩见吾皇万岁!”徐光启行礼如仪
“凳子就在旁边,你自己端来坐吧”南书房里除了朱常洛就只有魏朝了
“谢万岁”徐光启谢道
徐光启落座后,朱常洛开口问道:“外边对这个判罚是什么态度?”
“回皇上的话,舆论普遍认为,判罚的杀气实在是太重了”徐光启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觉得呢?”直到皇上问出这一句话,徐光启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地放了下来
虽说君无戏言,但历史上,皇帝在近侍内宦的撺掇下变卦的情况并不少见
“臣以为,至少不应该让崔文升来监督廷杖”徐光启补充道:“他与不少言官有旧怨,难免挟私报复”尽管不知道崔文升想打死多少人,但哪几个人一定会被打死他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你对案子的定性以及定刑并不持异议?”朱常洛又问道
“是”徐光启略一躬身,肯定道:“人要挨打才会长记性无论原因如何,群起悖逆就是错了”
朱常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既然公议认为杀气太重,那就朕就从善如流,减等发落吧”
“臣替众位犯官罪臣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赶忙起身跪下磕头
“赵南星的儿子不用死了,让他带着三族,跟邹元标的儿子搭伙一起去贵州”料到徐光启可能还要磕头,所以朱常洛就没让徐光启再坐着
“孙如游的事情,朕也不会食言而肥给他降四级,调去南京当户部员外郎吧”朱常洛刻意补充道:“放心,朕会派锦衣卫护送他,他不会死在路上”
“户部?”徐光启很是意外
大明实行两京制南京是留都,拥有绝大多数中央机构的备份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翰林院,国子监,除了皇帝和内阁,北京有的,南京基本都有不过正是因为缺了皇帝,所以这套班子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就其真正的作用来论,南京的各司各衙更像是一堆安放退休或者斗争失败的官员的养老院
但南京的户部例外因为南京户部统管南直隶、浙江、江西以及湖广等数个膏腴省份的钱粮赋税因此,南京户部的实权和影响力并不比北京户部的差
“国事艰难,人才日寡”朱常洛把徐光启不久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孙如游虽然有罪,但也还是有用有才的让他去南京再为我大明朝发个几年的光热吧”
“皇上圣明!”徐光启由衷地颂圣道
“这个,接着”朱常洛从御案上拿起一块玉制的腰牌,扔给徐光启“等孙如游出来,你就把这个还给他吧”
“孙嘉绩”徐光启恍然大悟心道:锦衣卫真是好手段!
“臣代孙如游叩谢陛下天恩”徐光启又磕了一个头
“三个主犯说完了,再说说从犯们吧”朱常洛端起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廷杖是不能不打的,但给每个人减二十下”如此一来,廷杖的数量就从原来的“低四十,高八十”,变成了“低二十,高六十”“监刑的人也换成西厂的王承恩就是那个跟你们一起去镇抚司的小孩儿”
徐光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对西厂的规矩和宫里各大实权宦官的相互关系是非常了解的知道王承恩是王安最受宠的好大儿曹化淳唯一的干儿子而且王承恩虽然供职于西厂,但并不归西厂提督魏忠贤提调,而是归宫里唯一赐着飞鱼服的女官米梦裳调遣而女官米梦裳又是皇上妃子,听且只听皇上的命令
朱常洛接着说:“打完板子,降级罚俸,仍留原部门任原职”
“你觉得罚多久的俸比较好,一年?”朱常洛想了想,又问:“会不会太久了?”他专门了解过,并不是所有当官儿的家里都有田,好多低级官员拿到户部补发的欠俸立刻就去还了欠钱庄的印子钱还完之后,这些人的兜里就不剩多少了要真是罚俸一年,那真是贷款上班,逼着人贪
“可以罚了再赏或者说赦”徐光启建议道:“明年改元,照例是要大赦天下的圣上可以借这个由头施以天恩免了他们剩下的罚这样一来,实际就只罚了一个月”
“可以”朱常洛颔首,然后吩咐道道:“魏朝,照刚才的意思拟旨,结案了”
“遵旨”魏朝提起笔,开始拟定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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