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竟宁建始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事情?”
当被排斥出长安的贵公子孔光,同自己过去的好友再次相见时,
他发现对方正在从事某些十分不好的肉体交易
孔光对此非常悲伤,于是向打扮的满身风尘的何博发出询问
刚刚刨了个新鲜的坟,还沾着不少尘土的何博抖了抖身体,又用湿巾擦干净手和脸,才垂着眼睛,轻飘飘的回复一脸痛心的孔光
“生活所迫罢了”
“像你这种从长安城中走出来的世代显贵之人,哪里知道底下小民的凄惨无奈呢?”
孔光仍旧是那副悲伤的模样,上前想要来拉何博的手
“走!”
“我带你去找本地的县令,让他还你清白的身份!”
但何博转身撇开了他,退至同样灰头土脸的周坚身后
孔光依依不舍的追了上来,
然后就跟何博围绕着周坚,表演了一场失传多年的“秦王绕柱走”身法
“等……等等!”
“这是怎么回事?”
周坚先是慑于两人奇怪的对话,沉默的观察了一下,最后终于忍不住,出手打断了双方的追逐游戏
孔光便跺着脚说,“你们侮辱尸体,本地县令有意要通缉你们呢!”
“若非我来的巧,见到了那还未发出去的告示,劝阻了县令,眼下追着你们跑的,只怕就不止是我了!”
周坚听了,着急回道
“我寻找的,都是被判处了死刑,并且没有子嗣亲朋的人”
“我为他们举行丧葬,他们也愿意献出身体,做一些研究……这,这你情我愿,哪里能算有罪呢!”
孔光对他说道
“你们做的事情,虽然律法没有明文规定,却是着实的不合礼法!”
“人心不能容忍这样的事,何况一县之尊呢?”
诸夏本就重视这方面的东西,
更何况是儒学日益登神的如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帝喜欢什么东西,
下面的人只会将之翻倍的执行,以讨取上位者的欢心
所以,
哪怕没有明文律法规定这方面的事,
也不妨碍县令震怒,要处罚何博跟周坚这两个“逆贼”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县令发布告示呢?”
何博从周坚身后探出脑袋,对着孔光说道
孔光闻言一愣,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忽得颓唐起来,也没有先前追人质问的气势了
“是啊”
“我尚且有私心难以忍耐,何况他人呢?”
他低着脑袋,不复刚刚出现时,那神气高贵的姿态
周坚见他如此,有心安慰,但何博拉了拉他的袖子,没有让他说话
只见何博上前两步,招呼起孔光来
“难得相遇,去我们那宅子里坐一坐吧!”
孔光“哦”的应下,于是跟随二人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之中
院子并不大,东西摆放的也很杂乱,
角落里更是叠了几具薄木棺材,还有许多竹篾和未完工的竹编制品
更恐怖的是,
当孔光走入那阴暗寒冷的室内时,一具青白的人体,直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向养尊处优的褒成侯如何见得这番场景,当即吓得腿脚一软,要跌落在地,摔个屁墩
好在何博及时捞了他一把,周坚也走上前去,扯来白布,将这位生前没做过什么好事,死后却能通过卖身积些功德,还享受鬼神亲手服务的大体老师盖上
“……还是去外面聊吧!”
外面多好!
阳光璀璨,清风拂面,正是旧友重逢,互诉衷肠的好背景啊!
孔光半边身子依靠在何博的手臂上,半边抓着房门,双脚犹如生了根般,死活不肯踏入门槛之内
何博尊重他的意见,还贴心的指着角落的棺材说
“坐在那里说吧,不然站着累!”
“……不必”
孔光勉强的挺直腰板,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身体好!”
于是,
两人就站在院落中央,手捧着周坚奉上来的热水,说起了话来
“你又被流放了啊?”
“这次跑的比之前要远不少呢!”
喝下热水的何博,嘴里仍旧吐不出来温暖的话语,一开口就又伤了孔光的心
他沉默的点头,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现在,
已经是竟宁元年的春末
皇帝的身体愈发不好,脸上时常带着病气
而这样的情况,
自然又使得皇帝原本就柔弱的性格,变得更加耳根子软,听进去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话语
当然,
孔光的劝谏,皇帝是拒绝听的
因为皇帝自认,自己继承了先帝的盛世基业,
在执政之时,也没有犯下沉迷酒色、荒废朝政这样的错误,
甚至于向天下推广先贤的智慧,让“仁义”的光辉布满大地……都只会让国家变得更好
匈奴人在他面前匍匐,
域外的使臣在他脚下叩拜,
四海臣民在他身边歌颂
这怎么会证明,国家正在他手上走向衰败呢?
皇帝的理智认为,孔光有些挑剔了
而在私心里,
皇帝作为饱受父母疼爱的嫡长子,
从小的志向,便是继承祖先的功业,将之不断发扬光大
这样,
他才能做一个好孩子,不让父母失望
孔光多次发出狂悖之语,岂不是说明,他的父亲没有眼光?他这个孩子没有做好?
这是在破坏皇家亲情啊!
所以,
孔光开始了自己起起落落的一生——
皇帝喜爱他好学天真的性格,也重视他孔子后裔的身份,于是对其常有提拔和关照
但孔光说的话,皇帝着实不爱听
于是柔软寡断的皇帝,一怒之下也会宣布罢免他的官职,将他驱逐出长安,等到怒气消退,才宣布对之起复
如此三次,
孔光在“旅行大汉”的路上,也越走越远,以至于从黄河的怀抱中,来南方接受起了江水的滋润,同已经挖坟挖出名气的何博相遇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院子里站了一段时间,心情得到平复后,孔光摇头甩掉了内心关于自己的忧虑,只关切起了友人的情况
何博无所谓的耸肩道,“人体肺腑之深,只通过外表,又怎么能够看出呢?”
“想要治病救人,结果连‘人’长得如何,都不是很清楚,又凭什么去医治呢?”
“再者说——”
何博看了眼即便是在流放路上,也能够受到当地县令热情招待,脸上除却忧色外,别无外力压迫侵蚀痕迹的孔光,拉着声音对他讲道
“豪强吸食干净了活人的血肉,还要求其对着自己叩拜恭敬,时不时就喜欢用鞭子抽打他们,用比呵斥牲畜更严厉的态度,去呵斥黎民”
“我跟身边的这个小子,用钱财来同被判处死刑的罪人交易,用死后的安葬和供奉,换取对方的献身”
“等将之扒拉看一看,摸一摸后,还要替其拼回去,好以全尸下葬,从不因为已经用钱赎买、对方也无法反抗,而进行更加肆意的侮辱和压迫”
“这样对比起来,我们可比豪强要好太多了!”
“是这样的!”
一旁周坚也点着头道,“有空的时候,我们还会去周边帮人义诊呢!”
学来的知识,
向来需要运用,才能够得到巩固和延伸
更何况在很多年前,
何博就有帮人免费看病的习惯
所以在认识周坚后,
何博一边跟着他刨坟挖尸,一边用从前者身上练出来的手艺,去恩惠那些不幸受了外伤的猎户和佃农
周边的百姓因此称赞他们
只是可惜,
底层人和上位者的认知,很少有相同的时候
教条入脑的县令可不管那些受到恩惠的小民,只一心维护礼法的尊严
至于小民是否会因此缺胳膊少腿,乃至于失去性命?
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百姓只是残了死了而已,
若自己下辖之地,有狂悖辱尸之人肆虐的消息传扬出去,那可是要影响仕途的啊!
孔光此时,已不是当年那个纯然天真的年轻人了,自然能联想到这些东西
他干脆又叹了口气,皱眉摇头起来
何博见他这样,便忍不住说,“你如今这副模样,要是见了我的两个朋友,肯定有话的聊!”
屈原也是个被流放成旅行青蛙的存在,
只是孔光是从北向南走,
而屈原很多时候,是被楚怀王由南向北的放生
至于西门豹?
那个老东西生前对着他长吁短叹,哀伤于魏武侯不类其父文侯时的模样,何博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是吗?”
“那能否给我引荐呢?”
孔光听到何博这样讲,自然询问他道
“不能”
何博唏嘘起来,“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还指着屋内躺着的那位仁兄说,“死的比他还烂呢!”
百年过去,
估计骨头都没了!
孔光便遗憾起来
他刚刚还想着,若同为天涯沦落人,他还能向对方一诉心中苦闷,寻求些许的排解
但为何不向何博倾诉呢?
孔光想起当年自己多次想要举荐他入朝为官,却遭到屡屡拒绝的事情,心里知道对方志不在此
如此,
也没必要用朝堂上的风浪,去惊扰正“曳尾于涂中”的逍遥之人
还是好好享受各自的生活,追逐各自的目标吧!
只希望多年以后,
双方再见,心里的期待能够得到满足
大汉的天下,还能拥有比今天这璀璨日光,更加美好的时候
孔光看着叙旧完毕,
开始蹲墙角里编制竹篾,方便给大体老师烧下去当卖身报酬的何博跟周坚,心里默默想到
……
而当他结束了跟何博的短暂相遇,
性格柔软,故而决议多变的皇帝,也再次下达了起复孔光的诏书
这一次,
他没有像先前那样,
在短暂的疼爱和欣赏后,又因为不喜孔光的“直言”,而将人再次贬斥
因为,
皇帝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他倒在床榻上,正值壮年的身体,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消瘦苍白
“这是天意吗?”
皇帝偶尔从病中清醒过来时,会忍不住的发散思维
大汉历代天子,多在知天命之年便去世
他父亲如此,
他也要这样
“以后的事情,还要辛苦你去多加看顾了”
转过头,皇帝对身边泪眼婆娑的王政君说道
他们的孩子,
那位大汉朝的太子,马上就要继位的新君,
性格有些软弱,意志并不坚定,很容易被一些好看的、好玩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然后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皇帝因此,对他有一些不满
但他十分重视礼法,
“嫡长子继承制”,又是大汉朝历来的传统,
他不愿意破坏这样的先例
所以,
皇帝只能期待,年未二十的太子,能在继位后变得稳重一些,明智一些
如若不行,那便委托皇后辅佐朝政,纠正他的过失
王政君听到他的话语,心里知道皇帝已是弥留之际,便含着泪点头应下
“我没有什么才能,但为了大汉江山,为了子孙后代,也愿意付出一切!”
皇帝便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不舍的看了一眼宫殿中精致的雕饰物件后,离开了人世
臣子们经过商议,为他冠上了“元”这个谥号
行义悦民曰元,
主义行德曰元,
能思辩众曰元,
仁圣盛明曰元
总而言之,
通过这个谥号,足以体现出皇帝生前是个仁慈好学,崇尚仁义的君主
臣子不认为皇帝执政,有什么过失,
更觉得在他的治下,
远遁西域的北匈奴,都被征讨它的大汉天兵枭首;
依附的南匈奴更是惶恐的向汉朝表达忠诚;
地方百姓在豪强们的努力鞭笞下,开辟的土地越来越多……
这怎么称不上“仁圣盛明”呢?
在一些人心里,
刚刚离去的元帝,只怕比宣帝还要伟大,还要让人敬重!
“只是,新君又会开辟出何等局面呢?”
“他能继承父祖的安定昌盛,让天下在正确的轨道上,继续奔驰吗?”
孔光跟随群臣,
仰望着登基典礼上的新帝,略带沧桑的面孔上,有着很容易被人看出的忧虑
他周身的同僚们因此微微侧身,同他拉开了些距离
毕竟如此盛大重要的典礼上,
大家都在山呼万岁,
你却摆出这样的脸色,
是在暗示什么?
这个糊涂的褒成侯,可一点没有他父亲的懂事和喜怒不形于色
难怪当年被人围着拉拢,
如今却遭到别人暗中排斥!
好在,
高高在上的天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一边,
他只是穿着厚重华美的冕服,有些兴奋的张开口,宣布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年号——
“建始”
只要等冬天过去,春天到来
天下的年历就要更新迭代,变成建始元年
但明面上的四季永远在流转,
属于大汉的春天,又真的会在新年之始,准时的到来吗?
孔光无法预料
正好赶来中原,齐聚一堂的秦隋齐吴等国的使者,也无法预料
他们只遗憾于先帝曾计划举办的,一场发生在诸夏群国中的,盛大至极的“论道”,由于先帝的去世而被迫推延——
元帝生前崇尚礼法儒学,时常同臣子、太学生们进行辩论
而在一次辩论中,
元帝忽然想到,除却大汉之外,天下还有秦夏这些立足于域外的国家
他担忧那些分支生长在远离主干的地方,身边多有蛮夷环绕,不知会不会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得歪七扭八,遗忘了先贤的教导
于是,
元帝派出使者,前往这些国家,邀请他们的大儒学者来到长安,进行一场属于诸夏的大论道
就像他用儒学和天子的身份,统一朝野的思想那样,
去帮助诸夏,实现思想上的统一
可惜,
他离去的太快,
没有坚持到使者汇聚的今日
好在,
新帝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他颁布旨意,命令挑选新的吉日,在太学展开这场论道比赛
这会是新君继位后的第一个功绩
是证明新君“继往开来”的一大凭证
“而且做了这样的好事,以后就算我犯一些糊涂,也是可以凭此说道说道的!”
新君在宫廷之中,拥抱着美丽的妃子,心里如此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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