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元寿二年

  “为什么大汉会变成这样呢?”
  东海之滨,
  正在这边传道的周坚也发出疑问的声音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问
  在他从江北河南之地,一路游荡到川蜀之时,本以为自己已经见得够多了,思考的也足够深入
  谁知道等来到了山东之地,见其民情民生后,却恍然生出了一种,“这场面我真没见过”的感觉
  而类似的问题,
  他们刚刚送走的,来自东瀛齐国,还有殷洲新乡的使者也惶恐的提出过——
  前者这几十年来,忙于海事,多爱沿着陆地边缘,向南向西而行,和已经恢复的隋国做生意,并抽空跟堵在齐国海途节点上的吴国争夺航路,打压这个可恶的竞争对手
  而新乡则无需多提
  随着老一代的开拓者逐渐去世,新一代的掌权人成长起来,
  他们对隔着茫茫大海的故土,也丧失了许多归属感,心里很多时候,只想着耕耘殷洲的土地,而疏于同中原建议
  所以,
  这两国如今还记得派使者跨越大海过来,已经十分忠诚了
  可惜,
  眼下的大汉,终究没有了他们上一次拜访时的模样
  奔亡的流民随处可见,
  对阳世失去渴求的人,也四处寻访着鬼神的踪迹,只愿投身来世,或者升入极乐之乡
  有群雄占领山河湖泊,凭借地利而掀起反抗……
  这让齐国和新乡的使者,都生出了莫名的忧虑
  也许在这一次朝见天子后,
  他们这几十年里不会再来了
  即便还会有船只飘荡着靠岸,想来也只能在较为安稳的南方见到
  毕竟齐吴这两个诸夏世界的“海上马车夫”,还是需要跟大国做生意的
  “幸好隋国没有出问题”
  “不然的话,这船都不知道能在哪里安心停靠”
  “若海路一断,我国这日子也得跟着不好过了”
  对太平道的追求一无所知的两国使者,只感慨着这些道士的从容淡泊,再与之道别的时候,还抚摸着胸口,发出满是真心的庆幸
  对此,
  孙冲当时也只是含笑不语
  但眼下,
  他却是不能忽略周坚这位道友的
  于是他沉默了一阵,告诉他道,“让天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在于不公平、不均匀”
  “大汉享有如此庞大的国土,人口也才六千万而已,难道没办法养活百姓吗?”他反问周坚
  周坚想起自己走遍诸多郡县时,曾经见过、并且曾经亲自耕耘过的农田,摇了摇头说,“只看收获,农人是可以吃上饭的”
  有无数的死鬼在地下鼓捣农事,
  还有上帝亲自下场培育良种,
  大汉现在的农业技术,其实是很发达的
  加上外来一些良种的推广,更加省力耐用的农具不断出现,人口又没有暴涨到后世那恐怖的地步,
  以诸夏君子素来的朴质踏实来说,即便有了天灾,那只要按照《孟子》所说的“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就可以缓解了
  孙冲随后又问,“大汉武功昌盛,周边有蛮夷敢于侵犯它,让它遭受夏国那样的痛苦吗?”
  周坚直接不屑一笑,“天底下哪有这样凶猛的蛮夷?”
  大汉早就帮身边的四夷做过去势手术了!
  即便国势衰颓至此,西域也安分守己的,任由汉人的商队通过自己的地盘;匈奴更是派遣使者过来,希望获得大汉的关注,重续双方的友好,祈求天子的赏赐
  “那么结果显而易见了!”
  孙冲微笑着说道,“不过四个字而已——”
  人心丧尽!
  所谓“人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
  往往会被肉食者所忽略,
  但是人心向背的力量,堪称排山倒海,威力无穷
  所以《荀子·王制》中提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这是一句很伟大的话
  而拥有着广阔土地、囤积着足够粮食的仓库、对外强大武力,威压群国的大汉,为什么会遭到民众的反抗呢?
  “有土地,但不属于百姓”
  “有粮食,但没办法装到粗制的陶碗里”
  “有武力,但却用于压迫手无寸铁的民众”
  周坚也跟着发出叹息,“肉食者总是要了还想要,欲望无穷无尽,谁愿意无私的献祭自己,用血肉泪水去供养他们呢?”
  有了世代传承的爵位封地还不够,还想要让富贵得到更加长久的延续,让土地得到更加狂野的扩张;
  有了显赫的地位、奢华的生活还不够,还想要用象牙做的筷子、用琉璃做的酒杯来饮食,用宝石点缀自己的身体,增添那多到溢出的贵气
  有了通天的权势、巨大的影响力还不够,还想要万民像没有头脑的苍蝇一样,盲从于自己发出的号令,并永远静默的,无法发出任何让肉食者感到不快的声音
  所以当百姓面临灾祸的时候,
  他们只会欣喜——
  欣喜那些茫然无措的黎庶会更加依赖于自己;
  欣喜那些天灾带来的损耗,会让自己的财富变得更加充盈;
  欣喜那些苦难不曾降临到自己身上,让其可以站在高山之上,嘲笑被洪水席卷而走的贱民
  这是黄河的堤坝迟迟得不到修整的原因,
  也是鬼神减少了对人世照拂的原因
  总不能上面的人在吸血,
  下面还能有鬼神兜底,让他们能继续的压榨血泪,肥硕自己的身躯吧?
  “那太平道宣扬的黄天之世到来后,这样的不公还会存在吗?”
  周坚这样询问孙冲
  他以为这位大贤良师会告诉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并让他进一步的接受“启示”,成为一个坚定的太平道弟子
  结果孙冲却是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人世是会变化的,但人心却是不变的”
  “即便等到再无天灾之虑、凭借人力就能飞天遁地的后世,也总会出现攀缠在民众之上的蛀虫”
  “这是人性本恶导致的”
  “也是太平道走出隋国,向四方传播的原因”
  周坚便问,“那教化人心,使其知恶而向善后,可以消解这种事情吗?”
  孙冲把脸一歪,捏着自己的胡须说,“这个我还是不知道”
  “荀子说‘人性本恶’,可见这种东西生而有之,是很难根除的”
  “如果读书多了,智慧多了,就可以取出恶意和贪欲,那治理天下的殿上诸公,又怎么会把大汉弄成这个样子呢?”
  于是周坚哀叹起来,“听你这么说,那众生平等、欢乐无忧的黄天之世,怕是永远也无法到来了”
  孙冲张了张嘴,却被有所预料的周坚堵了回去,“你别说这还是不知道!”
  孙冲露出了一个随性的微笑
  周坚便摸着自己那随着年纪,日益发福的肚子说他,“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对人性也不抱有期待,怎么会加入太平道呢?”
  更重要的是,
  竟然还做到了大贤良师这个位置!
  周坚看这太平道,迟早也是要完啊!
  也上了年纪的孙冲说,“因为闲吧?”
  闲到明知道世事如此,却还忍不住去想、去做;
  闲到明知道人心似水,总在变动,却也愿意在其呼嚎痛苦时,向之伸出援手,而不去思考回报
  “闲着无聊,来大汉搞事啊?”周坚哼了一声
  “是啊!”孙冲也坦然应下,一点也不觉得他这个出身新夏的人,跑来中原进行造反大业,有什么问题
  反正这世上的诸夏君子,都是从中原走出去的,如今跑回来,也是一种“出口转内销”嘛!
  随后,
  两人带着在这日益沉重、昏暗的世道中,难得的轻松笑意,回到了太平道在东方的驻地
  孔光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并想要利用自己孔氏家主的身份,在曲阜推行“限田令”
  孔光想着
  他是搞不过其他权贵的,
  可曲阜是实际上的孔氏“褒成侯”封地,
  他总能自己的地盘上,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结果,
  他的尝试也遭到了反对
  “你要做圣人,难道孔氏一族这么多张嘴巴,就不用吃饭吗?”
  “研读经典是很消耗精力和时间的”
  “如果我们不拥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佃农,田地会自己长出粮食,来填报你的肚子吗?”
  孔光说,“可也不至于占有这么多的土地……”
  对方理直气壮的说,“孔氏是天下学者心里的榜样,是天子独尊儒术后,读书识字之人所追求的模范!”
  “如果我们不能够拥有足够的事物来装点门楣,又怎么能发挥好自己的作用呢?”
  于是孔光哭泣起来,“我知道为什么国家会变成这样了!”
  “我连自己的家都管理不好,又怎么可能管好别人呢!”
  只希望后来者可以比他更加坚毅,有决心和手段,用快刀斩开这团纠缠了两百年的乱麻
  孔光忍不住想起王莽
  他那位连自己犯错的孩子都不能容忍,被许多人称赞的弟子,
  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
  对于老师的想法,身处新都的王莽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是沉默打开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书信,然后便深深地呼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封出自王太皇太后之手的信中说——
  皇帝不行了!
  她正在要求皇帝起复他,并嘱咐王莽为之后拥立新君,做好准备
  “这是我的机会!”
  王莽心里想着,“我渴求的东西,终于可以全然将之握于掌中了!”
  他收拾信件,招来仆人做好搬迁回长安的准备,并随口问了一句
  “夫人近来如何?”
  仆人说,“夫人还是不愿意见外人,大公子请求搬到她的院子里照顾她”
  王莽答应了这件事,只嘱咐仆人,“注意好夫人的言行!”
  他需要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明了事理的妻子
  这样,
  才能更好的证明,他是一个能够教化他人的圣贤
  而在长安,
  虚弱的皇帝正无奈的对着董贤说,“我连先帝的寿数都没有赶上,登基至今没有创下任何功业,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而更令我感到遗憾的,是没办法保全你啊!”
  董贤在旁边哭泣,“我日夜向鬼神祈求,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陛下的病情好转”
  “还请您不要这样沮丧”
  皇帝艰难的摇了摇头说,“如果祈求上天有用,那成帝也不至于为那连续的天灾而苦恼了”
  他转而拉着董贤的手,告诉他道,“你放心!”
  “我已经答应了太皇太后的要求,起复王莽,让他担任大司马大将军的职位,从而换取对你的保全”
  “你的富贵还可以得到延续”
  “我会在冥土中等待与你的重逢”
  董贤只哭的更加悲伤了,“失去了陛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又怎么忍心让您在阴冷的地下等待?”
  皇帝听了他的话,也跟着哭了起来,神色愈发的苍白无力
  是夜,
  年轻的皇帝驾崩,
  皇宫再次敲响了丧钟
  董贤没有被准许参加皇帝的葬礼
  靠着身体足够好,成功熬死了对手,笑到最后的王政君十分厌恶的拒绝了董贤的求见
  “以色侍人的家伙,我看了就烦心!”
  “皇帝的葬礼何等重要,岂能让他来玷污!”
  于是,
  董贤只能失落的回到那由皇帝下令,专门修建的豪华宅院中,告别了亲人,随后自尽
  王政君并不在意他的结局
  她只是高兴于自己再次的“垂帘听政”,还有关注下一任皇帝的选择
  “国家现在很不稳定,需要一位年长的君主来把持方向”
  有臣子这样提议,并获得了不少人的认可
  但王莽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皇位是凭借血脉来延续的,哀帝无嗣,自然需要与之亲近,并且行辈相当的诸侯来继位”
  “关于这个问题,成帝之时,群臣已经讨论过了”
  王政君也希望成帝的世系能够得到延续,让她这位皇室长者,能够得到符合礼法的供养
  哪怕是通过再次过继
  当然,
  吸取了傅太后的经验,王政君对继君的亲属关系,自然十分关注
  若是再来一个性格刚爆,热衷于夺权弄势的“傅氏”,那王政君身体再好,也得被她气死
  好在王莽说
  “没必要这样担忧”
  “我们只要拥立新君就好”
  “至于他的家人,让他们以诸侯太后、妃子的身份待在封地,有什么不好呢?”
  反正已经过继了,
  按照礼法,
  新君跟诸侯可没有关系!
  实际上,
  若非傅太后死缠烂打,善于利用人脉,又死死的将孙儿握在手里,她当年也不会跟着哀帝,来到长安
  “那好!”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王政君听从了王莽的建议,并将选立新君的事交给了这个侄儿,“你办事,我放心!”
  王莽露出了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姑母的期待
  于是,
  在他精心的挑选下,八岁的中山王刘衎,被拥立为新的皇帝
  使者带着天子的仪仗,来到中山请求他登上车架,去往长安
  刘衎拉着母亲卫姬的袖子说,“我要带母亲一同去长安!”
  使者说,“这是不被允许的”
  刘衎便生气的说,“先帝前往长安选帝的时候,还带上了自己的祖母,怎么我不可以带上自己的母亲呢!”
  使者没有回答
  小小年纪,但对人事颇为知晓的刘衎就说,“这肯定是因为有人进谗言,对我不怀好意!”
  使者只能警告他,“不要说这样的话!”
  刘衎不听,拉着母亲的衣袖不肯放手
  但使者领受了王莽的命令,怎能放弃呢?
  于是他让人阻拦住了中山王的侍卫,分开了这对母子,自己动手将刘衎抱上了天子行銮
  华盖一张,
  哭喊着母亲的刘衎便被带去了长安
  他很不痛快的穿上了天子的冠冕,然后便想要行使权柄,寻找自己的母亲过来
  结果王莽义正言辞的说,“八岁孩童,岂能治理好天下呢?”
  “应该寻求太皇太后的意见!”
  王政君没有改变自己的禀性,就像成帝时依赖自己的兄长们那样,依赖王莽这个侄子
  她直接就说,“我一个妇人,不知道怎么治理国家,一切都交给新都侯处置!”
  于是,
  小皇帝的要求被搁置在了一旁,
  王莽代替他,主持起了这个国家的事物
  .my.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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