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京城暗流

  守备府衙门,魏雄早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官袍,领着一众属官,恭敬的立于门前
  当那辆华贵的马车碾着青石板路,缓慢停稳
  一名面白无须,身穿宦官服饰的太监,先行下车,恭敬的掀开车帘
  紧接着,一只皂靴落地,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
  他年约四十,面容儒雅,正是此番奉旨南下的钦差,礼部侍郎,王安
  “下官晋州守备魏雄,叩见钦差大人!”
  魏雄一个箭步上前,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魏将军不必多礼”
  王安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
  那声音不轻不重,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亲切
  “本官此来,是奉陛下之命,宣读圣恩,慰问晋州军民魏将军使真佛显圣,荡平妖邪,此乃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功德啊陛下在京中,可是日夜称赞”
  一番话,说得魏雄心花怒放,脸上那点面对京官的拘谨,也散了个干净
  “不敢当,不敢当!”
  魏雄连忙摆手,姿态谦卑,话里却不着痕迹的把功劳引向另一人
  “皆是兰若寺法海大师佛法无边,下官不过是摇旗呐喊,沾了些佛光罢了!”
  王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一路行来,早已将这晋州城内的风声,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位魏将军如何借着真佛降魔的东风,把两座根深蒂固的大寺收拾得服服帖帖,又如何把自己塑造成了真佛在人间的代言人,他心里门清
  是个有野心,也有手段的枭雄
  “魏将军谦虚了”
  王安笑着,目光扫过魏雄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属官,话锋一转
  “此地人多,降魔之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本官想听将军亲口说说,那日荡妖的详细经过,不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魏雄心头一跳,立刻会意,连忙侧过身子,做出引路的姿态
  “当然!当然!”
  “大人,里面请!下官已备好香茶,定将那日之事,一五一十,详禀大人!”
  守备府,密室之内
  屏退了所有下人,王安端着茶杯,静静的听着魏雄,将那日荡妖的经过,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从厉鬼索命,到法师斗法,再到遮天蔽日的树妖真身,金刚法相,神雷天降,乃至地府拘魂
  王安脸上的神情,随着魏雄的讲述,不断变换
  从最初的平静,到凝重,再到最后的,深深的震撼
  他虽是文官,却也出身世家,见多识广
  他很清楚,魏雄口中的景象,早已超出了凡俗武道的范畴
  那是真正的,之力
  “……事情的经过,大抵便是如此”
  魏雄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王安这才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如此说来,法海大师,当真是慈悲与威严并存的在世真佛”
  魏雄重重点头
  “大人,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法海大师,绝对是真佛降世!若非大师,我这晋州城,早已化作人间炼狱!”
  王安笑了笑,又换了个话头
  “本官听闻,那日,除了法海大师,还有南楚来的道士出手相助?还引动了神雷?”
  魏雄的神情僵了一瞬,随即点头
  “确有此事那群道士自称奉了真武祖师的法旨前来降妖不过在末将看来,若非法海大师的金刚法身镇住了那树妖,他们那点微末道行,怕是给那妖物塞牙缝都不够!”
  魏雄神色一肃,重重点头
  “哦?”
  王安的眼底,又闪过那缕难以捕捉的精光
  “如此说来,还是我佛门的神通,更胜一筹”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
  “叨扰将军许久本官既奉皇命而来,自当亲往兰若寺,拜会法海大师,代陛下,献上一份心意”
  魏雄连忙起身
  “末将这就为大人备下仪仗!”
  王安摆了摆手
  “不必心诚则灵,何须俗礼?本官,自去便可”
  他走出守备府,坐上马车,脸上的和煦笑容,一寸寸敛去
  眼神,深邃如渊
  南楚的道士,北燕的真佛,还有那神秘的地府……
  这天下,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兰若寺
  当王安率领着钦差仪仗,抬着一箱箱由红绸覆盖的赏赐,来到这座位古寺门前时
  饶是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依旧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没有雕梁画栋
  眼前的兰若寺,古朴,甚至可以说有些清贫
  寺庙的院墙,是青砖砌成,有些地方,甚至还露着修补过的痕迹
  唯一能彰显其不凡的,或许只有那缭绕不绝的香火,以及来来往往,将香火钱投入兰若善堂功德箱后,便自行离去的百姓
  这与他想象中,那神迹降临之地的景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在慧明和尚的引领下,王安在禅房内,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真佛
  没有想象中的宝相庄严,佛光普照
  眼前的僧人,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僧袍,面容沉静,气息内敛
  若非身在此地,任谁也无法将他,与那日显化金刚法相、荡平妖魔的盖世神僧联系在一起
  这种落差,让王安的心直往下沉
  他抬手,示意身后捧着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的禁军停步,独自一人上前,对着法海,深深一揖
  “晚辈王安,奉大燕皇帝陛下之命,特来拜见大师”
  法海缓缓睁开双眼,那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穿了王安此行的所有目的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王安直起身,侧身一指身后那琳琅满目的赏赐
  “陛下听闻大师在晋州降妖除魔,护佑一方,龙颜大悦特赐下黄金万两,锦缎千匹,聊表敬意,还望大师笑纳”
  法海的目光,扫过那些足以让任何一座寺庙都为之疯狂的财宝,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佛在心中,何须外物”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陛下心意,贫僧心领只是这些身外之物,于贫僧无用若陛下真有慈悲之心,不若将此物,尽数投入那善堂之中,用于救济城中贫苦,修桥铺路,兴办学堂”
  “如此,方是无量功德”
  此言一出,王安身后的禁军,一片哗然
  王安的心,却是咯噔一下
  他准备了无数种说辞,来应对法海的推脱或是接受
  却唯独没有想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将这泼天的富贵,弃如敝履
  第一次的物质拉拢,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彻底失败
  他非但没有感到挫败,心中对法海的评价,反而更高了一层
  这,才像是真正的方外高人
  三日后
  王安再次登门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仪仗,只身着一袭便服,来到了法海的禅房
  “大师佛法精深,本官,心中有一惑,还望大师不吝赐教”
  王安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
  法海只是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我北燕,以佛立国,然,时至今日,佛门之风,早已不复往日纯净”
  王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
  “放眼天下,寺院广占良田,堪比王侯僧侣身着绫罗,食则珍馐,早已将佛祖的清规戒律,抛诸脑后他们不事生产,不纳税赋,却享万民供奉,已成国之蛀虫”
  “长此以往,佛门,将不再是度化众生的净土,而是藏污纳垢的魔窟”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的锁定着法海
  “陛下他,常为此事,夜不能寐他有心效仿古之圣君,扫佛门尘垢,重塑我佛金身却又恐德行有亏,此举,会引得上天震怒,降下罪责”
  “故而,陛下命本官,特来请教大师”
  “不知,此事,在真佛眼中,是对,是错?”
  这番话,问得极有水平
  既点明了北燕佛门的腐朽,又将皇帝塑造成了一个忧国忧民,想要拨乱反正,却又敬畏神佛的明君形象
  最后,将这个烫手的山芋,直接抛到了法海的面前
  禅房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法海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仿佛在入定,又仿佛在聆听着什么
  远在数千里之外,玄穹道宫内的李延,通过法海的转播,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冷笑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皇帝想借真佛的刀,来清洗佛门,收拢权柄与财富
  而他,又何尝不想借皇帝的刀,将那些早已腐朽,各自为政的旧佛门势力连根拔起,好让他这“新佛门”的旗帜,插遍整个北燕?
  这简直是双赢
  不,对他来说,是三赢
  他不但能独占整个北燕的信仰,还能让道、佛两门,在两个国家,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与竞争
  但他不能答应
  至少,不能答应得这么明显
  神,是不能被凡人揣度的
  神,更不能成为凡人手中的刀
  他要让北燕皇帝,自己去猜,自己去做
  他要始终保持着自己那超然物外,不可揣度的神仙人设
  于是,禅房之内
  法海听完王安那番话,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他缓缓闭上双眼,口中,轻轻吐出八个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王安神情一震,正欲追问
  法海又吐出了八个字
  “世间万法,皆有定数”
  说完,便再次垂下眼帘,捻动佛珠,入定了一般,再无半点声音
  王安愣住了
  就这?
  这就完了?
  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说辞,准备了无数种应对的方案
  可对方,却只回了他两句玄之又玄,仿佛什么都说了,又仿佛什么都没说的话
  因果循环?
  是说那些寺庙作恶多端,必有报应?所以陛下此举是顺应天道?
  还是说,陛下若强行干预,亦会种下恶因,自食其果?
  皆有定数?
  是说佛门自有其兴衰规律,不容外力干涉?
  还是说,这一切,早已注定,皇帝顺天应人,便是定数?
  王安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从这两句话中,得到任何确切的答案
  这两句话,就像是一团云,一团雾,你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去解读,但永远,也抓不住它的核心
  他看着眼前那如同老僧入定般的法海,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无力之感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可以被拉拢,可以被揣度的凡人
  而是一个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存在
  与这种存在博弈,任何的计谋,任何的算计,都显得无比的可笑与幼稚
  第二次的交锋,他依旧没有探得任何虚实
  或者说,他探到的,是比任何确切答案,都更加让他感到敬畏的,一片深不可测的,名为天意的汪洋
  王安缓缓站起身,对着法海,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次,他的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真诚,更加敬畏
  “晚辈,多谢大师指点”
  他转身,默默的,退出了禅房
  他知道,自己该回京了
  他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的,奏报给陛下
  至于陛下,会从那两句禅语中,悟出什么样的天意
  那,就不是他一个做臣子的,所能左右的了
  而这盘棋,也该由那位天子,亲自来下了
  南楚京师,东宫
  夜雨如丝,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将这座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太子赵哲,穿着一袭常服,独自坐在书房内,指间捻着一枚冰冷的黑玉棋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棋盘,凝神沉思
  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的从门外滑入,躬身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了一份用蜜蜡封存的细小竹筒
  “殿下,宫里的加急密报”
  赵哲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那枚黑玉棋子,在他的指间,缓缓摩挲
  直到那小太监,因紧张而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时,他才不紧不慢的,伸出手,将那竹筒接了过来
  指尖轻轻一捻,蜜蜡应声而碎
  他抽出里面的纸卷,缓缓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
  【圣上密旨皇叔赵无极,率皇家供奉殿以及三百龙骧卫,即刻启程,前往云梦泽目的,不详只知,是奉了上神法旨】
  赵哲的瞳孔,猛然一缩
  皇叔赵无极!
  赵氏皇族硕果仅存的,一位真正的先天境高手
  传闻他早年为情所伤,心灰意冷,在皇室宗祠内闭关三十载,不问世事
  更不用说,供奉殿里面的大内高手,皆是成名已久的真气武者,面对先天都有一战之力
  还有那三百龙骧卫,皆是皇室耗费了无数资源,从数十万大军中遴选出的精锐,每一个,都拥有内劲大成的修为
  这股力量,足以横扫南楚境内任何一个顶尖的江湖门派
  皇家供奉殿,龙骧卫
  这几乎是父皇能动用的,最顶尖的武力,是拱卫皇城,震慑宵小的最后底牌
  如今,这张底牌,被父皇亲手打了出去
  他缓缓抬起手
  那张写着绝密情报的特殊纸卷,在他的指尖,无火自燃,转瞬间,便化作了一缕飞灰
  他终于,落下了手中的那枚黑玉棋子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这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
  仿佛一个信号
  一个,等待了太久的信号
  “父皇啊父皇,你将赵氏最锋利的剑,指向了那虚无缥缈的妖魔却将自己最脆弱的咽喉,暴露在了儿臣的面前”
  “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天命”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了重重雨幕,望向了那座灯火通明,却又显得无比空虚的,皇宫深处
  “来人”
  一名身穿黑衣的幕僚,自屏风后走出,躬身行礼
  “殿下”
  “去告诉三弟”
  赵哲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的雨帘,淡淡开口
  “就说,本宫今夜,偶感风寒,想请他过来,一同喝杯热茶,驱驱寒气”
  幕僚的心,猛的一跳
  他跟在太子身边多年,自然听得出这句暗语背后的意思
  风寒?
  这分明是,风暴将起,寒光照铁衣
  “臣,遵命”
  幕僚没有多问一个字,重重叩首,身影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
  .my.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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