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尘思月】万蛊噬身
呼兰月醒来山洞里空空如也,寻常这个时辰青欢应该外出打猎了,她并没多想,可孩子连同产婆一道都不见了。呼兰月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在发现地上被揉成一团的纸后,背上绝决弓杀气腾腾打开了结界。
她们这些日子已经逃了很远,她花了五日连夜不休,跑死了三匹马才回到了固伦河。
她径直去了呼兰家。城里静悄悄的,呼兰家的牌匾断成两节随意堆在地上,府门大敞,一派萧条。
没有侍卫也没有防守,霍落料到她会来似的,抱着刚刚哄睡的小婴儿站在院中等她,看到她的时候笑了笑,低下头轻轻晃着怀里的孩子,温声道:“乖孩子,你阿娘来找我们了,你想阿娘了吗?爹爹也想她。”
许是天光太过盛大,呼兰府却一片萧条,又或许是他哄孩子时的温润一如过去的许多年,这一刻呼兰月突然觉得他很孤独。
五年,一千八百多天几乎日日都能见到的人,何尝不是与相思一样,是她孤渺人生里骤然出现的光彩。年少时渴求却不得的关怀与陪伴,便是拥有一天也足够回忆一生。她端起绝决弓,五指用力到发白,空荡荡的弓身准心对着他的眉心,“她呢?”
霍落轻笑了一下,她有一瞬间恍惚,仿佛时光倒退又回到了固伦河上初见的那一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笑眼盈盈望着她:“阿月,我们的孩子很像你。”
明明是同样的话,青欢说出来她觉得无限柔情,而出现在霍落嘴里,即使他当真和蔼得像个父亲,呼兰月却觉得脊背发凉。她咬着牙,“我问你她呢!”
霍落敛起了笑容,眼神沉了下来:“你不关心我和孩子,只知道问她。”
“孩子你要就拿走。”呼兰月道,“把相思还给我。”
霍落与她对视良久。那双眼早就不同昔日凌冽,反而死气沉沉一片看不见多少灵气,他知道呼兰月只能看清自己模糊的人影,于是毫不压抑眼中的欲望,放肆痴望着她。“她回了该去的地方。”
他说的没头没尾,呼兰月却听懂了,头也不回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留恋。
霍落俯下在婴儿额上一吻,语气有些落寞:“孩子,你阿娘不要我们了。”
……
呼兰府后山山林,溪涧流水潺潺,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想起幼时刚从草原冰川回来的那天,绝决弓被族人拿去争相观赏,没有人在乎她是否差点死在群狼口下,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强大的武器,而她炼出了。
十三岁的呼兰月拖着半边血淋淋的肩膀躲到了偏远的后山。她习惯了家人们看她如看一件冷冰冰的物什的眼神,没有关切的问候,没有医师主动为她疗伤,更别提拥有一口温暖的粥饭。为了走出冰川,她忍着恶心吃下了一只带着鬃毛的狼腿,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只想避开人群好好歇口气。
就在她解下外衫准备给自己的肩上上些从屋子里随意翻出的药时,她敏锐的听见了不远处溪边的一块石子滚动发出细小的碰撞声。她不动声色敛下眉眼,实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冰川上狼群的穷追不舍,被逼至万丈悬崖的穷途末路,连日的胆战心惊让她精神高度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是新的危险。
可突然一股暖流裹挟住全身,明明冰凉却因为极致的耐心和温柔而变得温暖,她在那求而不得的暖洋洋中睡了过去,做了个很美很美的梦,醒来后一身大大小小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手心里被放了一块糖糕。
那只小蛇妖以为她得了癔症,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七年。
呼兰月跑进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杉木郁郁葱葱,胆小的兔子听见动静躲回洞里。呼兰月一遍一遍喊着相思,一如那七年对着月空,对着溪泉,对着微风拂过的灌木得不到回应的倾诉,她又拥有了原来那个不会回答的倾听者。
密密麻麻的树干寂寥无边,让她觉得恐惧,望不到边的树林尽头突然变成那年幽深的冰川,只是这回没有群狼,她不用担心死亡和饥饿,铺天盖地的恐惧却比那时更让她窒息。狼王的血盆大口好像又抵在了她的喉管之上,只消稍稍一放松便能要了她的命。
她看见了一棵树干上系着玄黑的布条,她发疯似的跑过去,扯下那布条茫然又无措。
突然她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双眼受伤让她的听力更胜从前百倍,但在无数虫鸣交响,风过树叶摩擦的嘈杂之中,她还是准确分辨出了那个声音,就在这棵树下,就在她脚下,新翻的黄土里。
她跪下用绝决弓去刨,不知刨了多久,直到骨白色的弓都沾上了泥土,她触到了坚硬的阻碍,再进行不下去。
她扔开绝决弓改用手去刨,黄土堆成了一座小山,她摸到了一块粗糙的木板。
她一颗心没完没了的沉下去,更加疯狂地刨着泥土,十指都被鲜血浸染,黄土变成血色的泥泞,肮脏糊满了一头一脸。她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是嘴唇被咬破,双眼被泪水糊满更加难以视物。
她刨开了所有的泥土,露出了下面的棺木。
棺木极小极窄,不是为了入殓而像是束缚,关在这里面连抬个手都做不到。四角被手腕粗的钉子钉死,她发了疯拿绝决弓去撬去凿,天下第一的弓箭被磕断了两端的首尾,只要再短一些就连弓弦也固定不上。
棺木打开的那一瞬,扑面而来的恶臭逼得她倒退了几步,她又手脚并用爬过来,看到棺木里的场景时眼泪刷的就落了下来。
青欢仰面躺在棺材里,连手臂都无处安放,不得不缩着肩才能容纳下去。她浑身上下布满了细小的孔洞,指甲盖大小的蛊虫不断爬进爬出,吸食着血和肉。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大面积的溃烂,甚至可以看到蛆虫在上面蠕动。
有蛊虫爬到她的脸上,尖利的齿尖划过她干裂的嘴唇,血淋淋的脸颊,那双眼木讷地盯着虚空,源源不断往外淌着泪。
呼兰月崩溃大喊,青欢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若不是眼里还能流出泪,便连死活也分辨不出来。
万蛊噬身。
服下了长生,变不出蛇尾,逃不出棺木,所有的知觉都被放到最大,她能清楚感觉到蛊虫撕咬着她的皮肤,钻进她的经脉,蚕食每一寸血肉。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几只腿,用了几颗牙嚼碎她的嘴唇,在最敏感的额心纹上肆无忌惮钻进钻出。还有脓水里畅游的蛆虫,恶心地亲吻她的手指,她却因为棺木太过狭窄连挣扎都做不到。
于是僵着身子,无可奈何地承受。
呼兰月手忙脚乱把她抱出来,怀里的人像个没有生机的提线木偶,她握着那只冰凉的手,代替蛆虫亲吻她,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蓦地想起冥冥之中早有的遇见,肆意干涉凡人命数必遭天谴,天罚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生灵。
玄衣从虚无中出现,几乎是暴戾的从她手里抢走人,尊贵的王毫不在意抱着浑身爬满恶心蛊虫和蛆的小巴蛇,垂下头轻轻贴着她的额头,连呼吸都牵连着直抵心口的经脉,一张一弛都是窒息。
呼兰月扑上去抢,玄衣抱着人轻松躲过。“把她还给我!”
玄英的声音冷的可怕:“她是孤的!”
呼兰月一愣,猛地反应过来,悲切又狂喜:“你是妖王!你是她哥哥对不对!你一定可以救她!”一向高傲如天边明月的女子扑通跪下,不住地磕头,直叩到眼冒金星头脑昏钝,深俯在地肩膀微微颤抖,声音沙哑哽咽:“呼兰月愿为尊王永生永世做牛做马,只求尊王怜悯,求求您救救相思。”
玄英定定看了她许久,压下满心怒火,评价道:“你倒是与先前那些不同。”
“她受我拖累……”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玄英冷冷看她,“孤早就受够你们人族了。”
呼兰月看向他,坚定又漠然:“我会让您看到我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