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苍玉山青尊首徒与沧清门宗主之女将要成婚的美谈很快传遍了整个修仙界,婚期定在开春之后,仙门百家,甚至连祁山杨氏,几乎全都收到了请帖。
沧清门热热闹闹地准备着,与之完全相反的是,更加冷清的苍玉山。
青欢彻底封了苍玉山,把自己与外面的比肩继踵隔绝开来,她不再时时盯着那棵树了,而是坐在树下,感受着残冬不那么温柔的风。
除了玄英,没有一个人再被允许进入苍玉山。
“哥哥,我听说女儿嫁人,家里都要备给嫁妆。”青欢开玩笑似的看向玄英,“你给我准备了吗?”
玄英随她一齐并肩坐着,闻言淡道:“没有。”
青欢状似不满:“哥哥你可是妖王,给别人瞧见妹妹大婚却没准备嫁妆,会被笑话的。”
玄英合上眼,指尖在膝上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好像要睡着。就在青欢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出声道:“我没想过你嫁人。”
青欢怔愣了一瞬,失笑:“哥哥,我总要嫁人的。”
玄英睁开一只眼睨她:“嫁给姚柏卿?”
“?”
“你知道啊?”青欢不好意思挠挠头,“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玄英道:“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青欢想想:“也是,哥哥好像无所不知。”
多的她没有再说,譬如那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巽元的事。
自从听奢比尸说了那些后,她反而比没解毒前更加恍惚了。那种认定了八百年的信仰顷刻崩塌,最后戏剧性的被告知你认为你追逐的人其实是你构造出的影子。连你认为的原身,其实都只是一个宿主。不过是百年千年消失的记忆中,自行寻找的一个寄托。
无知,可笑。
她知道了自己寄托的情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忘记的巽元,可偏偏关于那人再多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除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不知所云的话,脑海里关于巽元两个字的只言片语全都来自旁人之口。
正值冬季,枯木上却飞来一只黄鹂,不怕冷的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唱个不停。青欢循声看去,那鸟儿扑棱了两下翅膀,突然落到了玄英的肩上。
青欢眨眨眼:“有意思,它竟然不怕你。”
玄英恍若未觉,连眼都懒得睁开。那小黄鹂在他肩上蹦蹦跳跳了一会,竟然突然口吐人言。
“小玄英……”
下一刻被男人一掌拍成了灰烬,被凄惨的寒风一吹,顷刻就散尽了。
不多时又一只黄鹂鸟儿飞来,又落在了玄英肩上,这回老实了许多,抖搂一下湿漉漉的羽毛,叫道:“想我了没?”
玄英捏住黄鹂的喙,毫不犹豫随手插进了一旁的树干里。鸟儿绵软的身躯晃晃荡荡的,委屈的像要哭出来一样。
玄英妖冶的脸上明显带上了轻微的不耐,青欢笑了笑,把鸟儿解救出来,一抬手将它放飞了。
“这是凤凰的鸟儿吧?”
玄英从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青欢学他闭上眼假寐,“很久没见到他了。”
玄英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青欢开始兢兢业业给裴兰棠搜罗嫁妆。她自己不爱首饰银钱,也对这些没有概念,平日里素惯了,身上也没几件值钱的东西,到了需要的时候就一个像样的也拿不出来了,她又不愿意委屈了裴兰棠。
她本想着把自己的嫁妆先给裴兰棠垫着,谁承想玄英竟然压根没给她准备,便只好再想办法。于是便托玄英向仙门百家发了函件,以高价收入奇珍异宝,悉数堆到苍玉山。
裴兰棠要从这里出嫁。
整个沧清门逐渐挂起红绸,大红的喜字贴上了每一面窗户,婚礼一月前就开始大摆宴席,喜糖雪花一样漫天撒,以沧清门为中心红妆十里,人人面露喜色红光满面,对这场婚礼充满了期待。
在距离婚礼还有半月的时候,苍玉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黎霁满身伤痕,嘴角青肿,手捧着一个托盘站在竹苑门口,托盘里是鲜艳的大红色喜服。
残雪消融,化作淅沥的水滴从屋檐上滚落,啪嗒用力砸到地上,和黄土融为一体。
小苑满目疮痍,黎霁精心布置的东西早在那场大火里焚毁殆尽,只余下烧剩一半的流云琅玕木,还有被玄英施以结界才幸免于难的竹屋,但还是不免被熏的黢黑。
青衣是满目疮痍之中唯一的明净。她的眼里依旧恬淡冷清,仿佛过去的岁月里从未受过苦难,可拨开浓厚的墨绿,深处烙印的悲伤还是入了眼底。
整个沧清门的大红喜庆中,只有这一处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苍玉山是禁地。”她淡漠地开口,没有看他一眼,仿若陌生人。
“裴兰棠的嫁衣缝制好了。”黎霁苦涩笑笑,牵动嘴角的伤口,痛得眉心拧成一团,“我拿来给你看看。”
青欢看了一眼他双手捧着的艳红,觉得刺眼又飞快挪开。
“看过了,不错,应该会适合兰棠。”
黎霁抬高手里的托盘,将红嫁衣递得离她近了些。“你不试试吗?”
青欢反问:“我为什么要试?”
黎霁道:“裴兰棠与你身量相近,你替她试试合不合身吧。”
青欢道:“你应该拿去给它的主人试。”
“裴兰棠说想先给你看看,让你帮着参谋参谋。”
他吃定了青欢不会拒绝裴兰棠的要求,况且这听起来合情合理。
姑娘出嫁,请求家中唯一的女性,将自己养大的姑姑参谋嫁衣,再正常不过。
果然,青欢沉默了一会儿,道:“放下吧,我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妥的。明日我再托哥哥给兰棠送去。”
黎霁迫不及待:“明日我来取!”
“不必。”青欢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力道却胜诛心,“你私入禁地,去戒律阁领罚。”
她接过盛着嫁衣的托盘,短暂的靠近了他一瞬,在那股青草香还没来得及窜进他的鼻腔前就转身离开,没有停留进了竹屋,关上房门,一气呵成。
黎霁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自那日跳崖之后,他就被安排到二峰住下了。正阳峰每日各种草药给他灌下去,他悉数咽下,药汁苦涩他却浑然不觉,更痛苦的地方让他几乎感知不到外界带来的痛苦。
洛宁之作为他的医师照顾他,不止一次对他的恢复速度咋舌。
两个人的伤全作用在他身上,还有玄英暴怒之下几乎拆了他全身的骨头,不过半个月就全好了,就连断掉的那只胳膊也重新长了出来。
他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苍玉山,可不知何时月颂在山脚住了下来,冷着脸将他一次次拦在山外。
他便日日都来,在山脚一坐就是一整天,眼巴巴望着云雾缥缈之中的山腰,也没能见到那道渴盼的青色。
他与裴兰棠的婚礼紧锣密鼓准备着,他却完全没有即将成为新郎官的自觉,就连他的喜服尺寸也是陆镜带了人来苍玉山脚下逼着他量的。
他的大喜将至,要娶的却不是心心念念之人。
要拿自己的婚姻作代价,才能换来留在她身边的资格。
“自上次见你,到如今刚好一个半月了,我很想你。”黎霁自顾自面对着紧闭的房门自言自语,明知得不到回答却仍心怀期许。可那扇房门或许再也不会为他打开。
“还有半个月,就是我……的喜宴了。沧清门装点得很喜庆,苍玉山太冷清了,你应该出去看看。”
“有时候夜半恍惚,我竟然会梦见这是我们两个的喜宴。我在梦里红烛绸灯样样亲力亲为,生怕疏忽了半分,委屈了你。我知道那是做梦,可连一句是否爱我都不敢问你,我怕梦里的答案也不是我愿意听见的。”
“真是可笑,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用婚姻去换取想要的一天。”
“那件嫁衣是我亲自设计的,按照你的身量尺寸,想象着你可能会喜欢的款式。从前我就说要给你做许多衣裳的,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就一直耽搁了。”
“没想到第一件,竟然就是我与旁人的嫁衣了。”
黎霁用力闭了闭眼,“自下都回来之后,我经常会想,你……嫁给柏帝时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会像每一个新嫁娘一样会期待,会害羞。想多了心里又酸涩得厉害,天知道我有多羡慕姚柏卿,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褪下青衣换上红袍,明明你那么讨厌红色……”
“青欢。”
“为什么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曾经一度以为我是离你最近的人了。”
“可是最开始有裴云景,有裴兰棠,后来又有月颂,有月孤栖,直到玄英出现,我才知道我们之中真的隔了天堑鸿沟。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我甚至只是迴云的一个容器。你有疼爱你的兄长,有你疼爱的孩子,不缺照顾,更不缺陪伴,我只是你可有可无的一世魂魄。”
“你不说出来真相该有多好,我还能一直装傻骗自己,你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爱我的。”
“那件嫁衣……你会穿吗?”
没有人回应他。
黎霁握紧了拳头,眼眶通红,朝着竹屋跪了下去,深深一拜。
竹屋内。
青欢倚在门上,脱力地滑坐在地,将脸埋进掌心之中,深深吸了口气。
一门之隔那人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一字不落她全听得真切。那人声音颤抖沙哑,字字句句都带着莫大的悲哀,她心头似乎梗着什么,只觉得从前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可是尸毒已经解了,为什么旧伤还会复发。
他又是一身的伤,却觉不到痛似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守在门口,巴巴盼着她能给予分毫怜悯。
可是不能啊。她不能打开这扇门,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将要是裴兰棠的妻子,今后也许还会随她一起唤自己姑姑,他已经不是苍玉山的人了。
姚柏卿的结果真的让她怕了,她头一回感受到了所谓爱的能量,跨过了下都的那十年,又可以在漫无天日的思念里熬过五十载春秋。
他死的时候是解脱的,凡人大半生的年岁全用在了苦不堪言的相思之上,便是贵为九五人皇也无法幸免。
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也许早些死了也是幸福。可她好心送出的千年气运,却成了姚柏卿枷锁。
是她将人禁锢在了宫墙深院之中,求生不快,求死不能。
一代人皇尚且如此,那黎霁呢?
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他表露出心思的那一刻,青欢怎么都不可能再将他留在身边了。
若是有一天,迴云或者说巽元终于回来了,她又该怎么面对黎霁?怎么面对前人?她不懂爱是什么,但知道自己心里是满的,那个人自然不会是八百年后才出现的黎霁。那是巽元吗?她也不知道,她全都忘了,只记得心中的执念,一直都是要复活一个人。
也许,也许只要黎霁的大愿完成,那个人回来了,便能将她的记忆一起带回来,让她能看清自己的心。
看看里面满满当当的,让她苦思至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如果接受黎霁,那这八百年的等待又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容器。
她瞥见桌上,托盘里的大红喜服旁,放着那只被她扔了的发钗。
那是黎霁上一次来苍玉山,她当着他的面亲手扔了的,后来又被她偷偷捡回来,小心安放在桌上。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一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褪下青衣换上红袍……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拿起了发钗,仔细插进发里,借着铜镜微微偏过头,看见钗子上孤零零晃荡的铃铛。
素竹心钗。她不甚在意的一个容器的东西,铃铛声却晃着她的心。
她拎起那件喜服,缓缓抖开,宽大的外袍套在了身上。青衣内里,外面却心甘情愿套上了她最讨厌的红色。
青红本难相容,在她身上却意外的和谐。那张素来淡漠的脸上映上了嫁衣的红光,清冷不复存在。微翘的眼角和纤长的睫毛自成一线,幽碧色的瞳孔里压抑不住苦涩迸发而出,额心一抹碧纹活灵活现,眉眼微垂,在小巧的面颊上留下一片阴影,不施粉黛却面若桃李。
阴影里,那张白皙的脸上滑落一滴滚烫的泪。
她面对着屋门拜了下去。
一门之隔,两人对拜。靛青弟子服下的云纹白衫和披着喜袍的青衣,各自罩着自欺欺人的外壳,短暂的做了个彼此都不知道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