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春雷过,春雨歇,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百鸟争鸣。三月初一,晴,宜嫁娶。修仙界百家,七大宗门齐聚沧清门,庆贺良缘,是仙门大会之外最大的一次聚会。
  方圆十里红妆,红绸遮天蔽日,山门三千级台阶上一路摆放着红烛,每一棵树上都捆绑了张扬的红绣球,到处张灯结彩,恨不得将喜字贴到天上去。红灯笼,青酥酒,鞭炮震天响,唢呐合鼓鸣,宾客尽其乐。
  “不愧是沧清门宗主的女儿,这出嫁的排场真是大。”
  “可不?连向来只议大事的旭阳殿都被用来宴客了,这可是头一回。”
  “沧清门不愧财大气粗,只要来贺礼,每人都能发到一把金瓜子呢。”
  裴兰棠坐在铜镜前,青欢拿起梳子笨拙的为她梳头。
  檀木梳在乌黑的发间从头滑到尾,柔软的发丝在苍白的指间抚过,青欢照着从话本子里恶补来的婚礼仪制,念到:“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她一下一下给裴兰棠梳着发,一如小姑娘幼时住在苍玉山的无数个清晨一样。
  她好不容易笨手笨脚地梳完,将位置让出给了月颂。
  月颂好歹养过女儿,虽说不关心,但到底梳头什么还是会的,不像青欢根本不会。
  青欢看着她熟练的为裴兰棠盘着发,缓缓眨眨眼,在一旁坐下,安安静静看着。
  小姑娘生的玲珑清秀,描了眉,抹上了胭脂唇彩,杏眼含春水,俏脸如凝脂。她满面含羞看着镜中的自己,笑容从没有落下去过。
  “姑姑,”裴兰棠兴高采烈问她,“我好看吗?”
  “嗯。”青欢点头。
  裴兰棠笑道:“你说小黎子会喜欢吗?这身嫁衣可是他亲手设计的,一针一线都盯得可紧了。果然是我喜欢的样子,他见我穿上一定很高兴!”
  青欢看了眼那件大红色的喜服,应道:“是的。”
  “姑姑不开心吗?”裴兰棠发觉她的不对劲,“因为我要嫁给小黎子吗?”
  “我没有不开心。”青欢道,“可能有点……舍不得吧。”
  裴兰棠又高高兴兴笑起来:“我又不嫁到很远的地方,就在旭阳峰,姑姑随时都能去看我,我也会经常来看姑姑的。”
  青欢笑:“嗯,好。”
  裴兰棠道:“姑姑,你会不会怪我?我只是想嫁给小黎子而已,那天说了些不那么好听的话,姑姑生气了吗?”
  青欢道:“没有。”
  裴兰棠又道:“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姑姑,不管你信不信,这话是真的,嫁给小黎子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青欢抬眼看她:“黎霁才到沧清门大半年,谈何一直以来?”
  裴兰棠被噎了一下,吐了吐舌头道:“反正就是真的,姑姑以后会知道的。”
  青欢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说:“我本来是想将你嫁给云景的。”
  裴兰棠一僵。
  “你与云景本来就有娃娃亲,又从小一起长大,除了我,你向来只听他的话。云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哥哥都说他天赋异禀,秉性卓然,今后定是不世之才。任你顽皮他也能护你周全……”
  “小黎子也可以。”裴兰棠打断她,面上依旧笑脸盈盈,“小黎子比大师兄更好。”
  青欢道:“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说要嫁给云景。”
  “那是从前了。”裴兰棠把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如今不是以前了。”
  青欢默然。
  裴兰棠转过去面对她。“姑姑会祝福我们的对吗?”
  青欢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姑,今天以后,小黎子就是我的丈夫了。他是个负责任的人,也许他现在不爱我,但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我们会恩爱一生,白头到老。”
  “到时他主外我主内,大事他做主小事听我的。我们还会有几个孩子,他会像姑姑疼爱我一样疼爱我们的孩子,给他们起寓意最好的名字,带他们习文练武,我就在廊下看他们嬉闹。我将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是天命姻缘,上辈子就该在一起,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姑姑,你算是我们两个的媒人了,兰棠还没有感谢过姑姑,是姑姑促成了这桩婚事。所以,你会祝福我们的吧?”
  月颂突然掐着她的后颈一把将她的头扳回来,直面对着铜镜。她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去,掐着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冷冰冰地道:“给你梳头就不要乱动,孤栖长大后可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她拿起桌上的一只金玉缫丝凤钗,两只捏着钗柄,用冰冷的钗头在裴兰棠煞白的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被月羽遮盖住大半的面容倒映在铜镜里,在少女的耳畔,像一只虎视眈眈的掠食者,正一动不动地窥视着她,让她不自觉汗毛倒竖。
  “我还在这里呢,说话注意分寸。”
  流云琅玕木下停着一架喜轿,琉璃金做顶,沉香木做身,四角白鹿被套上了鞍牵车,见到青欢出来亲昵地朝她擤鼻。
  裴云景候在轿边,见到红衣红鞋红盖头的人走出来,愣神了许久,直到被青欢将一只素手放到他掌心,才猛地回过神来,扶她上了轿撵。
  “姑姑。”
  青欢拍拍他的肩膀,“你送她吧,我稍后跟上。”
  “是。”
  四角白鹿晃了晃脑袋,倒退一步助跑起来,几下便带着大红轿撵飞上了天。裴云景御剑陪在轿撵旁。
  “为什么让他送裴兰棠出嫁?”月颂问青欢。
  遥遥云雾间白鹿红轿越行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少年御剑寸步不离。随他们一同消失在天际。
  青欢一直望到双目刺痛,再也看不见那顶轿子,才笑着反问她:“像不像他们两个成婚?”
  月颂一愣,叹气摇头:“你啊你。”
  “我一向不偏心。”青欢缓慢地眨眨眼,“兰棠开心,我就希望云景也能开心一些。”
  ……
  千山共红妆。
  青欢走在云桥上,四下目光所及,连泼天云雾都遮不住漫山喜色。红绸纠缠着青枝,青枝掩映着红霞,夺目,刺眼。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红色,以至于见到杨屏舞的第一面就生出厌烦。但如今看这入目喜色,想厌却厌不出来。
  今日是她唯一的徒弟,和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的婚礼,而她是这场喜闻乐道的婚姻的促成者。她应当是开心的,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玄英被气得狠了,一口气在云桥上加了三重结界,远远看去玄光流转,像是穿梭在云间的虹桥。她卑微地缩在玄色的保护罩中,欺骗自己看不见那些红色。
  她想到黎霁初入沧清门时,他们也是这样走在云桥上。他坐在夫诸身上,偏了身子用莲叶为她遮去灼热的太阳。
  如今夫诸载着他的新嫁娘去到他们的礼堂。
  头顶突然遮挡下一片阴影,青欢一愣,偏头望去,见月颂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她身边。
  她苦笑一声,垂下眸摇摇头。
  “怎么?给你打伞还不好?这副失望的样子是做什么?”
  青欢道:“你看到我失望了?”
  “我听到你叹气了。”月颂抓着她的手塞进自己撑伞的臂弯里,“凑近些,今日日头有些大。”
  青欢嗤笑:“刚开春的太阳,哪就大了?”
  月颂不讲理:“我说大就大。”
  青欢:“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月颂勾了勾嘴角,状似不经意提起:“你为什么要把裴兰棠嫁给黎霁?”
  青欢脚步僵了僵,随即立刻恢复正常。
  “兰棠喜欢他,他也愿意娶兰棠。”
  “那你呢?”
  “我怎么了?”
  月颂准确地面向她,就好像在注视她一样:“就因为那孩子是你养大的,你就这样纵着她?”
  青欢反问:“我怎么纵着她了?”
  月颂久久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偏回头去,语气有些沉闷,“也就是你在场了,方才你要是不在,冲她那些话我能把她揍哭出来。”
  青欢好笑:“兰棠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只是心直口快,没有坏心思的。”
  月颂怒其不争:“你就是被母爱蒙昏了头。她那哪是心直口快?她那些话明显就是故意说了膈应你,居心叵测,没大没小,狼子野心!”
  “你别这么说兰棠。”
  “我说错了吗?”月颂道,“苍玉山大火那天,是她第一个提出要把在场所有见过你真身的全杀了,这事你也知道吧,你就没怀疑过吗?”
  青欢道:“怀疑什么?”
  月颂道:“我问你,尊王教导过那两个孩子吗?”
  青欢道:“哥哥说云景是个好苗子,教导过云景一阵子,然后他就闭关了。至于兰棠,她很怕哥哥,所以只有我在教导,因此修为是有些……差劲。”
  月颂听完,对她道:“我最开始以为她是被尊王影响,第一反应才会是杀人。可尊王出关那日你没见到,她缩在角落里活像耗子见了猫!那时我就猜她绝对不可能受过尊王指点。可你又是个宁可自己死都不愿意害人性命的,既然如此,她怎么说杀人就杀人,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青欢一默。
  月颂继续道:“按理说谁带的孩子像谁。你看孤栖,我虽然见到她就烦,诶我不是那个意思,手拿回来。我是说,我也没有时时教导孤栖,但她也算是自小长在我身边,脾性虽然淡漠了一些,但到底与我是有相似的。这些都是孩子对身边的长辈耳濡目染形成的性格。你说裴云景那小子是你养的,这没问题,他虽然本事大,但是有与你一般的良善之心,不会视人命如草芥,行为处事有些像你,有些又像尊王。可在裴兰棠身上我是看不到你的影子的,更不要说尊王的。你说她是长大了才接回来的我都没话说,可偏偏是在襁褓里就由你教养长大,如此就不对劲了。”
  青欢的眉心渐渐拧起来。
  “还有她说话的方式,对待那些师兄师弟之类的态度,以及为人处世都与你大相径庭。你别不信,我就问你,你教过她对待同门要友善吗?”
  青欢想了想,道:“这是……师尊教导我的,我把师尊教的东西全教给她了。”
  “你除了那个什么,杨什么的,那个红衣服的叫什么来着,没记住,你除了杨家那两个,对别人会仗势欺人吗?”
  青欢:“……我对他们也没有仗势欺人”
  “我的意思是……不友善,对。”
  青欢顿了顿,道:“除了个每天都想让我喊师兄的陆镜,没有了。”
  月颂一脸“你看我就说”。
  青欢垂下眸:“兰棠小时候很乖巧的。”
  月颂问:“和现在差很多吗?”
  青欢轻轻点了点头。
  月颂自然是看不见的,但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了。
  “长个心眼吧。”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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