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琴心剑胆(1)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摘录于《大学》)
  ——题记
  我任职的596舰是一艘全封闭型导弹护卫舰,舰长109米,宽11米,航速30节,标准排水量1900吨。有三座四联装飞翔--89反舰导弹,射程80公里,两座100毫米主炮,射程46公里,两座六管2500反潜火箭弹发射装置等等。它主要担负的任务是反潜、护航、巡逻、警戒、侦察和支援登陆作战等。
  舰长姓马,海苏人,个子不高,人很敦实,说话的频率很快。他率舰去南沙执行巡逻任务长达四个月,刚刚回来,单舰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巡逻这么长时间,舰员的身体严重透支,大部分人员正在休整。我去报到的时候,舰正在银月市4948厂中修。
  舰长对我说:“政委,你刚来,有些事情需要你操心,一是主机兵张士杰近期查出患胸腺癌,在海军4081医院治疗。”
  “癌症?他本人知道吗?”
  “知道了。第二,大队长想从597舰调一个帆缆兵叫吴良的过来,我很纠结,要与不要,这件事你定吧。另外,干部队伍青黄不接,没有副长,没有副政委,还缺两个部门长,你来了,但手下没几个人可用啊!”
  我用两天的时间熟悉情况和人员,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赶紧去看看张士杰,据机电长叶凡讲,张士杰的家境一般,父母是南光化肥厂普通职工,病情还没有和他家里通报。面对癌症患者,大多数人采取的方法是隐瞒,因为人一旦知道自己患癌,都会绝望,而面对已经知道自己病情的张士杰,我该怎么去安慰他呢?
  我在病房见到张士杰时,他竟表情轻松地坐在床上,让我内心感到惊骇。机电长说:
  “张士杰,新来的政委看你来了。”
  我握住张士杰的手,感到很软,但是很热。他满面笑意,眼神清澈,看不出一丝抑郁,他主动说:
  “政委啊,真是对不起!我得个病,还把领导拖累了,真是的,政委,我求你一件事呗。”
  “你说,快说,我肯定给你办!”
  “你能不能给我们班长多批几天假啊,班长不容易,前段时间他家里婆媳闹矛盾,现在反正我们都在厂修,你多批班长几天假吧,好好的让班长处理一下家庭矛盾,行吗?”
  “没问题。”
  “还有啊,机电长,舰中修了,你一定盯紧点,让厂里的人把主机好好修修,这四个月的巡逻,主机一直故障,把我们这帮兄弟累坏了。”
  机电长回答:“这些情况,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我很诧异,一个重病的患者,和新来的舰领导见面,不谈自己的病,不提任何要求,只谈部门的工作。
  “张士杰,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还是要和你谈谈你的病情,你好好养病,单位工作先放在一边,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想把你的病情和你家里谈谈,让你父母过来一趟。”
  “来一趟?来……也行……不过政委,你千万别告诉我父母我得的什么病,我怕我父母经不住打击。”
  都病成这样上了,还替父母着想。我答应了他。
  从病房出来,我找到张士杰的主治医生,医生讲:
  “张士杰的情况不是很好,治疗手段只能是化疗,按照他现在的病情推测,最多活3到6个月,你们有个心理准备。”
  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么一个阳光、乐观、向上的兵,过几个月就没了,真是残酷。
  回到办公室,我正在考虑怎么把张士杰的病情告知他的家人,忽然电话铃声响了,吓了我一跳。
  “王政委,我是大队长,工作还顺手吧?”
  “刚来,谈什么顺手,还需要你指导呐!有什么指示?”
  “哪敢指示!给你送一个兵过去,我实话实说啊,这不是个好兵,在597舰就干臭了,没法再呆下去了,他叫吴良,爷爷是海豹舰队的一个首长,电话找我,我也不敢不办啊,对吧?你呀,基层带兵经验丰富,我就把这个人交给你了,好好的管啊,多操心。”
  “行吧,明天让他过来报到。”大队长的事我也不敢顶,只好答应。
  放下军线电话,我沉思良久,用手机拨通了张士杰家里的电话:
  “你好,是张士杰的父亲吗?我是596舰的新政委。”
  “啊……啊哦……政委啊……你好你好。”
  “你好,有一个事告知你们一下,你家张士杰前几天打篮球时摔倒了,造成右胳膊骨折,现在医院治疗,这几天他有点想家,我们也不能让他回去啊,是吧?你们要是有空的话,最好过来一趟,我也想和你们见见面,行吗?”
  “俺家小杰胳膊摔断了?要紧不?”
  “不要紧,病情不重,他就是想你们,最好你们能过来一趟。”
  “中,我们马上买车票。”
  尽管我说得很轻松,也许他们也能推测,舰政委打电话到家里,绝对不是好事,受伤一定很重。
  次日中午,张士杰父母赶到银月市,我让司机把他们接到会议室,让炊事班加了几个菜,我和舰长陪他们吃了个午饭,如果饭前透露情况,饭肯定是没法吃了。饭后,我们先聊聊家常,舰长介绍了张士杰的工作表现,并说张士杰是舰上入党培养对象等等,接着就冷场了。我不知怎么告知张士杰的病情,只要他们一去医院,就知道张士杰得了什么病,可张士杰又不让说实情,怎么办?我狠了狠心说:
  “大爷,大妈,关于张士杰的病情,我必须和你们通报,你们有个思想准备,经检查,你们的孩子长了个恶性胸腺瘤,而且是晚期,我们的心情和你们一样,希望奇迹发生,通过治疗,能留住孩子的生命。”
  我说这些话前,已经让军医、军车备便,怕出现不可控的事情。但是,张士杰的父母只是哗哗的流泪,没有其它失态行为,我猜测,一路上他们已经做最坏的心理打算了。
  听到噩耗,他母亲唏嘘地问:
  “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孩子吗?”
  “可以,我陪你们,但是,必须说明一件事,你们的孩子很坚强,很乐观,很懂事,他不让我告诉你们实情,但我知道,你们来了,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这几天就要化疗了,但你们能不能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们孩子的意思,好吗?”
  父母想了一会儿说:“中……中……”
  在病房,张士杰还是那么冷静和乐观,见父母到来,本能的想站起来,努力了几下,没有成功。说:
  “爸,妈,你们来了。”
  “小杰,是舰长、政委让我们来的。”
  “我没事,我……我就是得了胸膜炎了,治疗几周就没事了,你们看,我不是很好吗?”
  张士杰使劲的伸展着胳膊,做出轻松的样子。他父亲摁住他,不让他乱动,连忙说:
  “知道知道。”
  “你们来了,我让战友陪你们在银月市玩几天,然后你们就回去吧,舰长、政委对我很好,你们就放心,啊?”
  我把头扭向一边,极力忍住眼眶里溢出的泪水。
  晚上,我对张士杰的父母说:
  “张士杰病成这样,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你们看看,希望我们舰上做点什么?”
  他父亲不知是不是善于表达,还是过度忧伤,没有说话。他母亲说:
  “我们不给舰上领导添麻烦了,明天,孩子的爸爸就回去,我留下来陪陪孩子。”
  我又重复一遍:“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没有,已经给领导添麻烦了。”
  父母不提任何要求,既让我意外又让我感动。
  吴良来舰报到了,我一看,他长得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人模人样的,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调皮捣蛋的兵。我说:
  “吴良,你为什么调到我舰工作?知道不?”
  “知道知道,我在那边干臭了。呵呵。”
  “知道就好,你听好了,你以前干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从今天起,新单位,新战友,我看你以后怎么给我好好干!”
  “政委放心,我保证痛改前非、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一定给你长脸,给你争气。”
  “好,我要看的不是你的表态,而是你的表现,去吧,找帆缆班长报到,”
  吴良刚出办公室,上级刚任命的严副政委来舰报到,他和吴良打了个照面,又扭头瞪了吴良一眼,吴良低下头,快步闪退了。严副政委担心地说:
  “政委,这个兵怎么调过来了?我认识,全大队,不,全支队最x的兵,什么都敢干,我听说他冒充军需到服务社把鸡蛋给领了,然后拿街上给卖了,还有一次把舰上的电缆偷出去卖了,被舰上的副长打得钻到桌子底下,政委,小心点,这个兵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嗯,正好你来报到了,我们舰目前又没有副长,你要辛苦点,以后副长、副政委的工作你都要顶起来,尤其是行政管理,熟悉情况以后,多找吴良聊聊。”
  我没有把吴良的背景告诉严副政委,怕他有顾虑。
  张士杰的母亲在医院陪护他,每天都有不少的开销,他母亲每天早上只吃一个馒头,让我有点心疼。我把情况向大队党委做了汇报,后来,大队政治处正式下发了关于给596舰张士杰同志捐款的通知,共收到捐款余元。
  早晨,我冒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来到病房。张士杰变化得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由于化疗,他头发、眉毛脱落,面庞浮肿,人已经无法坐立,但眼神依旧刚毅。我说:
  “张士杰,这是全大队官兵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张士杰的眼里噙着泪花,这是我印象中他的第一次流泪,他注视着我,尽管穿着病号服,但还是庄重地举起右手,向我敬了个军礼。这个军礼,涵盖了他没能向我说出的全部语言。
  他母亲连声说:“谢谢领导关心,我们给领导添麻烦了。”
  这是他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还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我再次问张士杰。
  “嗯……我……我想入党!”
  “……”他说了句让我十分意外的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下周,作为入党积极分子,我被培养已经满一年了,请组织考虑我入党的要求。”张士杰的声音不高。
  他母亲接着问:“政委,这样行吗?俺家小杰这几天反复跟我说这个事,孩子的愿望也许是……”
  我知道,她想说这也许是孩子最后一个愿望了。一个和死神拼搏,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脑子里想到的是单位的工作,想到的是不忘初衷的入党愿望,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拒绝他的请求,组织上也不会忍心拒绝他的。
  几天后,我让陪护的士兵,替张士杰填写好了入党申请书,在申请人的位置,需要张士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张”和“士”字,费了很大的劲“杰”字也没有写上去,看着他如此虚弱的身体,我心疼地说:
  “剩下一个字我替你来写”
  “不!”
  “要不,明天再接着签字?”
  “不不!”
  他顽强地摇了摇头,看了他母亲一眼,他母亲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坐在床上把张士杰抱在怀里,我把笔再一次递到张士杰的手上,他无比认真地写完了“杰”字,笔,无声的滑落在床上,又滚落到地上。
  他长叹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工程,冲我微笑着。
  缕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那帧逆光中母子相拥的画面,一下子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这个情节若不是亲身经历,我认为它只能出现在戏剧、电影里,但是我今天却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我流着激动的泪水,给支队宣传科打了个电话,建议他们把这个新闻的线索挖一挖。后来《解放军时报》、《海军战友报》以“水兵的保尔-----张士杰”的标题连续报道了三次,感动了全军许许多多的人。
  还有不少人给张士杰提供了治病的偏方和药物,经主治医生同意,我选择了一种药,作为张士杰辅助治疗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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