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筚路蓝缕(6)
“是的,我也是头一次听说,怪病。长期的、高额的治疗费用,压得我和孔凡成都喘不过气来。你可不知道,困难的时候,我俩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到第三年冬天,我病情加重,不仅尿蛋白、尿血,病毒还向肝脏转移,行走都得靠拐杖。孔凡成不知从哪儿听说一个偏方,说,吃山上冬眠的蛇有特效,于是,他经常扛个镐头去山上挖蛇,可没有见他挖到一条。有一天下午,天寒地冻,他又要上山,劝都劝不住,上山后,很晚很晚都没有回家,他老父亲慌了,让亲戚朋友去找,一直到下半夜,也没有找到。我紧张的一宿没有睡。第二天,村里人又找。我也拄着拐杖上山了,在娘娘山山腰的石头上,发现一把镐头、一只熟悉的黄色的军用棉手套,开线的地方是我曾经用红色的线缝的。我就顺坡滑到坡下的雪堆里,发疯一般的扒着雪,终于找到孔凡成,可是……人……已经没用了,冻死了,眼睛都没有闭……”
“哎哟,看来,当时孔凡成在山坡上就摔晕了,然后,滚下去的,当天夜里要是找到的话,也许还有救。”我惋惜地说。
“是啊,可当天的夜里没找到。命,这就是命,得认命!十多年前,他在火中救别人落下了残疾,如今,又为了救我付出了生命,你说,我找这个男人,不对吗?不值得吗?”
“嗯……对的,值得,值得你当年那么去做,只是太残酷,上天对你不公平!可是,你怎么从邹城来到南山湾了呢?”
“孔凡成一去世,家里就入不敷出了,当初我们连结婚证都没有领,又没有孩子,我这个病秧子,本身就需要人照顾,怎么维持这个家?我在这个家又怎么呆下去?孔凡成的父亲后来把我当负担,让我嫁给村里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光棍,我还能有活路走吗?这不把我往绝路上逼?”
“是的。你自己父母呢?向父母求救啊!”
“他们都去世了!”
“你哥哥嫂子呢?你哥哥当初不在水警区作战科任参谋吗?他还能不管你?”
何玉莹沉默片刻,说:
“我都没脸跟你说……哥哥后来转业回曲城,我去曲城找过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不能原谅我!也不收留我!我哥哥那年让孔凡成提前退伍,我认为是不公平的,而我不打招呼离开招待所,我哥嫂认为这个错误是不可饶恕的。用他们的话说,自己挖的火坑自己跳,永远不要连累别人。不得已,我来到南山湾的珠山镇,投奔我小姨。我要生存,又找不到工作,只好自己就这样找点事情干。现在,勉强度日,活一天算一天吧。还能怎么弄?”
当初那个直爽、泼辣、大胆的何玉莹活成了这样,我很难过,不知怎么去帮助他才好,问:
“你小姨家电话是多少?有机会我去看你,也许有可能帮帮你。”
何玉莹犹豫良久,还是告诉了我:
“。”
“好的,我记住了。”
我话音一落,何玉莹的脸上却闪过一丝不悦,转过了头,但她还是很直爽地把话说了:
“王玉成,你敷衍我!!是吧?号码记住了?不想记,又何必问我!”
原来,何玉莹见我没有用笔记号码,认为我是逢场作戏,假关心。而事实上我用联想记忆法:405谋杀案死了88个人,一下子就记牢了。我重复了一遍号码,她的脸上才有一点笑容,说:
“错怪你了,你脑子还是那么好用!说了半天,我还不知你现在干什么的,也在南山湾市?”
“这是我们领导,护卫舰大队政治处主任。”杨干事抢着回答。
“哎呀,当大领导了……当年当兵的时候就出息……就与众不同……天天晚上在仓库里一个人看书……肯定是先考的军校,再当的军官,对不?”
“嗯。”
太阳快落山了,漫天的晚霞和满山的杜鹃交相辉映,一片猩红。
我无心再往山上走,准备返回。杨干事很懂事地把何玉莹的野山菜全部买了。何玉莹连声说:
“这可怎么行?这可怎么好……”
她借助拐杖艰难地站了起来,不顾我们劝阻,彳亍着,目送我们下山。
回来的路上,杨干事问:
“主任,原来的同事啊?真的很可怜啰。”
“是的,我当兵的时候,她是春明市海军招待所的服务员,我的搭档,十多年没有见了,这个世界真小,在这儿竟然能碰到。你买那么多野菜准备怎么处理?”
“回去给大队机关干部加菜,呵呵。”
吉普车一路狂奔,颠簸中,我的心一直堵得紧紧的,感觉自己的气都喘不匀。我留意地看了一眼后视镜,车后卷起的一片灰蒙蒙的尘土遮天蔽日,久久不散。
12月份,南山湾市召开军地共建双拥模范城市动员大会,会上,通过了《军地共建双拥模范城市公约》,提出了在三年内,让南山湾市进入全国双拥模范城市。会后,我又想起了何玉莹的事情,就到了民政局赵局长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
“局长,你要创建双拥模范城就要有干货,换句话说,军地双方要互办实事。”
“我们共建公约20条,条条都是干货啊!哪条不是?”局长一边给我倒水一边问。
“要让广大军民在共建活动中收益,来激发人人参与的动力。”
“嗯?看来你还有其它的好主意!说来听听。”
“从私人的角度说,求局长办点事,从公家的角度说,为创建双拥模范城添几块砖加几块瓦!”
“你就别绕弯子了,就我们这关系,有话直说,喝酒挺痛快的一个人,说话怎么啦?弯弯绕!准备把我绕到哪去?”
“你局长是个能让人绕迷糊的人吗?哪敢绕你!明说了吧,我认识一位军人的遗孀,生活得很困难,局长您说句话,给她找一份工作吧!也救救她!”
接着,我把何玉莹的事情和盘托出。局长问:
“她不是我们当地的人?”
“管她是哪人,她现在不在你的地盘上嘛!要不然,我也不会找你这个大局长,对吧?”
局长点燃了一支烟,沉思了片刻,说:
“去海王星纸业有限公司吧!那儿,我熟!”
“行,只要有个饭碗就行。”
“一会儿我给陈总打个电话,你让她一周后去报到,要不……就18号吧,好日子。”
“行,谢谢局长,下次您到部队去,我陪你多喝几杯!”
“每一次到你那儿,我都喝吐。你不要谢我,下次别让我喝吐就行。”
“好,喝好不喝醉,就是喝醉,也是醉而不吐!哈哈哈哈。”
局长把茶杯推到我面前,说:
“酒要喝,茶,也要喝,尝尝,看怎么样?”
我看了看茶色,闻了闻茶香,品了一口,说:
“嗯,大红袍!还有没有啊?别那么小气,给我来一盒,算是拥军。”
“就剩两盒,都给你,碰到你这个扫荡的,受不了了!”
“哈哈哈!”
隔日,我兴致勃勃地拨通了何玉莹小姨家的电话,说要找何玉莹,电话那头却没声音了,我有点急,说:
“我是部队的政治处王主任,给何玉莹找了一份工作,请你让她接电话!”
许久,电话里说:
“何玉莹不在!”
“不在?去哪儿了?你找他一下啊!要不你转告她一下吧,让她18日去南山湾市海王星纸业有限公司找陈总报到,就说是民政局赵局长安排的,如有不明白的地方,给我打手机!好吧?”
“她……死了!”电话里传来悲戚的声音。
“啊?死了?怎么会……这不才几个月……”我惊呆了。
“上周的事情,被车撞的,大货车……”
“被车撞了?你家的地址在哪?我去看看吧!”
“大珠山镇天池村,村头第二家……姓杨……”
下午,北风裹挟着冷雨,猛然地刮了起来,天空像一个受过委屈的老人,满脸泪痕斑斓。
但我还是决定去一趟天池村。
何玉莹的小姨衣着朴素,面色憔悴,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妇女,她家的门口杂乱地堆放着农具,但我一眼就看见那根用得发亮的拐杖和那双带有血迹的蓝灰色的旅游鞋。何玉莹小姨用手一指,说:
“你看见了吧?藕塘南面的那条公路,就在那儿,礼拜天,她准备去镇上卖山参,赶上了,人就没了……”
“怎么就那么蹊跷,被车撞了呢?”我不解。
“是啊,村里人叫我的时候,我也缓不过劲来,刚一会儿功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后来从交警那儿知道,司机是个跑长途的,犯困了,就让何玉莹赶上了,没办法的。”
“老天爷怎么就欺负她一个人呢?”我自言自语。
“领导,你是王主任吧,何玉莹几个月前,总是跟我念叨你,说你人好,你看看,你还给她找了工作,可她没那个命!她就是苦命!没着落,东飘西荡的,注定的,注定就是这么一生。有一件事,都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她,就是我的孩子,我姐姐不生养,姐姐那个男孩也是领养的。”
“啊?你的孩子?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她哥哥不收留她。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她呢?”
“我怎么说?我不说,她还念我的好,说了,他肯定会恨我。我想等我归天的时候,再跟她说这些事,谁会想到,她比我先走?那年她刚满月被姐姐抱走的,我一共生了四个女儿,她是老三……十年前,她丈夫去世,她带着一身的病从邹城回来的时候,我还暗暗地感谢菩萨的安排,可最终,她还不该是我的孩子,养不住!走在我前面……”何玉莹的小姨泣不成声。
我的心阵阵绞痛。少顷,何玉莹的小姨又说:
“这些年,她有一个黄挎包一直不离身。像宝贝似的。”
“黄挎包?”
“嗯!”
何玉莹的小姨进到里屋,拿出了一个军用的挎包,说:
“我本想一起烧了,你看看这些个东西对公家……对部队有没有用?”
我打开包,里面是何玉莹在春明市时和孔凡成的私人信件、孔凡成的伤残证书、立功证书、三等功奖章,特别是奖章的盒子,纤尘不染。我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孔凡成从火海里抱出一个人,满手是血的形象。我说:
“如果你觉得合适,你要是舍得,就把这些东西给我,也许……将来……有些用处,至少,我会给他们写一部爱情小说,这些实物,是最好的证明!”
“拿走吧,让这些东西有个好的去处……”
冷雨稍歇,我走近公路边的荷塘,池塘空旷寥落,池边的野草渐次憔悴,满池是枯瘦的荷梗。荷梗参差交错,被风折断的荷梗斜入冷水,悬垂的残叶如一静候时序轮回的老人。不经意间,我发现池中有一处竟有几片荷叶尚未枯萎,心里不禁暗暗吃惊。虽然叶面斑驳,但中心部位仍然如夏天般的翠绿。我暗忖,在这天地萧瑟的季节里,面对香消叶殒的寒塘,这一抹绿色究竟还能坚持多久呢?
我把目光转向那条柏油公路,公路湿漉漉的、亮晶晶的。死了的人,顺着这条路能走向天堂吗?但愿天堂里没有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
大队全部兵力因参加“北方系列”演习,停靠在银月市6号码头。我任大队政治处主任近两年的时间,竟没有看望过舰队政治部林主任,深感说不过去。晚上,我拨通了首长的电话,林主任的声音还是那么亲切:
“在银月市啊,要不让我让司机去接你?”
“别……别……不能……我自己去。”吓得我语不成句,首长能同意见面就是天大的面子,还让司机来接,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在首长的办公室,首长的第一句话就问:
“家属、孩子都好吧?”
我倍感温暖,站起来,立正说:“谢谢首长关心,我家属到春明市水警区后,水警区首长十分关照,孩子上三年级了。承蒙首长厚爱,我只有用我的工作成绩来报答首长的关怀。”
“别紧张,别紧张!坐下,坐下说,慢慢说。”首长不停地安慰我,第一次在首长的办公室和首长近距离说话,真的还是很紧张的。
“在大队还习惯吧?”
“还……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和我讲话,不要拖泥带水的,有话直说。”
“首长,那我就直说了,我说话不知轻重,说错了您就批评我。我个人认为,支队下面隶属一个大队究竟如何正确地运行,可能需要更长一段时间的磨合。目前,大队面临的矛盾和困难仍然很多,比如说转隶过来的干部的住房分配,干部家属的工作安排等等,到现在都没有利索,我们又没有能力、物力和财力去解决,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心浮动。另外,支队和大队的训练指挥关系总是理不顺,再这样下去,会影响这支部队战斗力形成的。大队干部队伍急需要充实和调整,我建议,打破支队和大队的界限,统一调配使用干部,让干部的队伍活起来,让干部成长的路径顺起来。”
首长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不知道记下了些什么。接着又问:
“工作上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倒是没有,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有点憋屈,不……也不能说憋屈,就是不太习惯。”
林主任凝神沉思,我心跳加速,后悔和首长的话说多了,真是言多必失。没想到主任果断地说:
“这样吧,你回去准备一下,下周去596护卫舰任政委,这是从海狮舰队过来的舰艇,情况很复杂,单位的风气又不是很好,去了以后好好干,别让我失望,我知道你在一线部队带了十多年的兵,这个岗位比较适合你。”
我不知道从哪来的胆量,居然口无遮拦地说:
“可是,首长,我不想去,我觉得我正缺少机关工作的经历,需要在机关历练历练!”
“机关经历?会有的,先把舰艇政委干好了。”
我不敢说话了。
一周以后,听说我的任职命令已经到达支队了,因为支队党委的初始意见不是我去596舰任职,所以,迟迟不宣布我的命令。
一天,我去组织科送材料,支队李政委看见我,皱了皱眉头,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他不想问及情况,我又不好主动解释。
又过了一周,周五交完班,大队卢政委找我,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把我训了一顿:
“王玉成,我们处了一年多的时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政委?你要到596舰去工作,可以,为什么不向我们汇报,你想干什么?就想走上层路线啊?”
我耐心地说:“政委,你误会了,现在,我要说我不想去596舰,你相信吗?直到现在,我都是这个心态。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你问我,我去问谁呀?”我只能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舰队林主任在办公室和我讲的所有话,我是坚决不能说的,说了,只会造成更多的误会。再说,我的本意确实是不愿意离开大队机关的,首长这样刻意安排,我只能服从。
卢政委用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我,说:
“那……是怎么回事?舰队怎么就把人员调整了呢?搞得支队首长把我好一顿骂!”
“舰队机关没有什么解释?”
“没有!”
“政委,我不管是当主任还是当政委,不还是你的部属吗?你有什么事,随时指示!” 我说。
政委的脸色和善了许多。说:
“接支队通知,明天你和新来的主任工作交接!”
“嗯。”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走到大队长的办公室,大队长安慰我说:
“玉成,你别怪卢政委,他刚刚挨了支队政委的骂,李政委说我们大队党委研究干部工作不成熟、不完善、不慎重,这话说得很重的,政委在气头上说你两句也正常,啊?”
“知道了。”
回到寝室,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林主任的嘱托、李政委的不满、卢政委的疑惑、大队长的安慰……
夜,寂静得让我心慌。窗外,传来阵阵蛐蛐的叫声和偶尔的犬吠,一弯新月挂在天空,海风吹过,楼前梧桐树的树枝晃动着,在窗户的玻璃上投下斑驳的黑影,好似一幅幅诡异的动画。
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