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筚路蓝缕(5)

  舰艇动车后,落水人员继续向暗礁方向漂流,舰艇离落水人员的距离大约40米。
  政委看到现场情况,喊了起来:“这……这还怎么救?谁让你动车了?”
  舰长的嗓门也不小:“如果舰艇搁浅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政委:“……”
  教练:“……”
  大队长:“……”
  我打破沉闷,建议说:
  “政委,张教练,大队长,鉴于目前的情况,可否协调训练中心的猎潜艇来救援?我在猎潜艇干过,我知道猎潜艇的吃水浅,可以离暗礁近一点。”
  “可以,只好这样了。”张教练附和说。
  李政委的脸色特别难看,用甚高频和支队长讲述了海上的情况,支队长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
  “怎么搞的?怎么会……你们……”
  李政委继续说:“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回去以后我做检查,请向舰队报告我们的建议。”
  舰队很快派训练中心的猎潜艇赶往出事地点。然而,猎潜艇虽然可以接近落水人员,但是,艇的吨位太小,艇长几乎无法操控,数米高的海浪从艇首跃起,飞过指挥台,扑向后甲板。艇长在通信网里嘶哑的喊着:
  “风浪太大,我艇前桅灯的灯杆都被海浪打断了,前后甲板根本不能站人,无法实施救援!无法救人!”
  不得已,猎潜艇无功而返。
  官兵落水时间已经过去3小时。许多人以为,只要落水人员会游泳,被救是迟早的事情。然而,再看看落水官兵,他们都没有声息了。许多官兵急得眼泪直掉而无计可施。有一个部门长几乎歇斯底里:
  “舰长啊,求求你把舰艇靠过去。你快点啊!”
  “我不知道把舰艇靠过去好啊!这不有暗礁嘛,暗礁,知道不?舰艇要是搁浅,多大的损失?多大的事故?枪毙你十次都够了!!”
  临时党委成员的脸上都泪水涟涟,一方面要救活生生的人,一方面要考虑舰艇安全,孰轻孰重?
  支队长关切地询问现场情况,李政委已经泣不成声:
  “支队长,赶紧建议舰队派直升机救人。”
  ZK18型直升机在风力8级的情况下强行起飞是有危险的,况且现在的风力已达9级。我不知道支队长怎么和舰队首长开口的,舰队首长能同意派直升机来救援吗?
  直升机还是来了,可等直升机冒着危险到达出事海域展开救援行动时,落水官兵已经全部牺牲了。事后查阅有关资料,人在7度左右的海水中仅能生存约2小时,但许多人并不知道。
  不久,舰队首长乘舰到达出事地点,现场指挥后续工作。
  直升机救援结束后,舰艇靠码头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舰上所有官兵两顿饭都没有吃,悲痛在全舰氤氲开来,哭声一片。
  在护卫舰的会议室,舰队首长正在了解事情经过。
  我思考着,冒那么大的危险该不该请示出港?到现场后,恶劣的气象条件下,救还是不救?三种救援方案,我们选择的对不对?人员安全和舰艇安全孰轻孰重?现场救援时处置是否合理?向舰队汇报情况是否及时?我们牺牲4名官兵救上来3个渔民值不值?
  李政委平静了一下情绪,将整个救援情况向舰队首长作了汇报。
  “向舰队请示救援任务你们是怎么决定的?”首长问道。
  “我和政委碰头后定的,当时其它常委都不在,情况又那么紧急。”支队长解释说。
  “有没有考虑到你们完成任务的可能性?”首长又问。
  “老百姓有难,我们不能不救,当时我想我们有危险也要救。”李政委还是这样的观点。
  “首长,要不是吊钩脱落,我们就很好地完成任务了。”张教练补充说。
  首长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又问:
  “现场的救援方案怎么决定的。”
  “临时党委研究后决定的。到现场后在救与不救的问题上,是我坚持并决定要救的。”李政委如实回答。
  “舰艇决定动车时,离暗礁多远?”细节问题,首长还是不放过。
  “约50米,而且强风继续把舰艇往暗礁方向压。在人员和舰艇安全的选择上,我选择了舰艇,因为我是舰长。”孟舰长回答。
  “为什么不早点向舰队汇报,建议直升机救人?”首长也为直升机来晚了而内疚。
  “我们本来立足于自救,后来立足于兄弟单位来救,总觉得人只要会游泳,迟早能被救上来。”政委回答。
  首长最后说:“我们先向海军汇报初步情况。事情的定性,等明天舰队成立调查组调查后再做决定。你们准备好海图、航海日志、党委记录等原始资料以及舢板、钢缆等原始物件备查。从现在开始,机关和舰上抽调专门人员全力做好牺牲官兵的善后工作、家属的安抚工作。官兵是救人牺牲的,应该是烈士,要整理宣传他们的事迹。”
  夜,很深了。所有人都还在忙着善后事情。海风在呜呜的悲鸣,海浪也在哗哗的泣诉……
  海军和海龙舰队成立的联合调查组,对整个救援行动进行了调查了解,最后认定:后果由不可抗拒的自然情况造成。但是,支队领导和临时党委在救援实施的组织中存在过错,责成临时党委向舰队党委写出书面检查,舰队下发了情况通报。牺牲的4名同志定性为烈士,并追记三等功,副雷声长的妻子已经怀孕三个月,舰队特批其一套银月市住房。
  至此,救援的事情才告一段落。
  红珠山的杜鹃花开了,杨干事提醒我说,再不赏花就错过季节了。于是,在一个周末,我们驱车前往。
  走了一段山路,我已经热汗涔涔,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杜鹃染红了天际,红的灿灿若霞光,白的灼灼似云烟。远眺,成千上万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近看,蕊靠着蕊,瓣贴着瓣。好像是按捺不住的水彩,被人泼得满山血红血红的。
  一群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花丛中嬉笑着,无忧无虑地捉迷藏,尖锐清脆的喊声、笑声在山坳里一阵紧似一阵地回荡着。
  杜鹃花又叫映山红,在朝鲜叫金达莱。我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哼唱着我在小时候看过的朝鲜故事片《长空雄鹰》的插曲:
  金达莱,金达莱,
  迎风斗雪放异彩,
  英雄鲜血洒花上,
  朵朵花儿开不败。
  啊……
  我小声唱着,脑海里浮现出前段时间在海上救渔民而牺牲的几位战友的音容笑貌,心里沉甸甸的。
  行至山路的拐弯处,路边的一块巨石却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仔细端详着这块石头,它淳朴自然,没有一点人工雕琢的痕迹,石头上,有一条天然形成的白色曲线,像延伸到远方的天路,又像一条蜿蜒的溪流,透过这条纹路,我似乎看到上天在它身上镂刻的苦痛而悲壮的疤痕。石头前面,席地而坐的是一位卖水和野山菜的大娘,她不时地打量我,我想,可能是我在巨石前几乎失态的沉思,引起了她的好奇。
  走过大娘的面前,我不经意地一瞥,发现她的目光一直随我而动,我开始怀疑我衣服上有什么虫子或者有什么地方脏了,便停下来,在自己的身上仔细寻找了好一会儿。
  “主任,找什么呐?”杨干事好奇地问。
  “没什么!你看我衣服上没什么东西吧?”
  “没有!”
  我抬头又看了一眼大娘,她有意识地把头上的遮阳帽压低,但是,眼睛始终还在不甘心地打量我。我很奇怪,就走了过去,问:
  “大娘,水怎么卖?”
  大娘盯住我,似乎很害怕,一句话也不说。
  “耳朵不好用啊?问你话呢!”杨干事有点不耐烦,斥责道。
  大娘还是不作声,目光不安地回避着,两只放在矿泉水瓶子上的手,不停地颤抖、摩挲。我这才注意她身边有一根拐杖,手握的部位已经发亮,说明她已经用拐杖很长时间了。脚上穿一双蓝灰色的旅游鞋,前脚掌部位的鞋纹已经磨平。她的手似乎不知放哪儿才好,机械地相互搓着,指关节已经肿胀变形,黑色的指甲垢和指肚上的裂纹,特别的显眼。我上前一步,然后蹲了下来。
  大娘显得更加地局促不安,她再一次抬头,眉宇间那颗美人痣让我立即想起一个人,何玉莹!?但是,她帽檐边露出的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又似乎像何玉莹的妈妈或者姐姐,但是,何玉莹的妈妈、姐姐是不会认识我的。于是,我试探性地问:
  “你认识何玉莹吗?”
  “啊……嗯……”
  “何玉莹是你的什么人?”我又问。
  “嗯……哇……我就是……我就是啊……”她用双手捂脸,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她就是?何玉莹?!那个我16年前在春明市海军招待所的漂亮搭档,那个按照约定天天给我洗衣服的人,那个听我讲完故事以后不顾一切爱上孔凡成的人,那个突然从招待所失踪让我们全班牵挂许久的人,那个偷偷在我的床头柜里留告别信的人……怎么……今天变得这么穷困潦倒?当年的救人英雄孔凡成呢?她那个在春明市水警区作战科当参谋的哥哥呢?
  我难以置信地、傻愣愣地、长时间地看着她,她吓得突然止住了哭声,蹙着眉,只是眼泪还默默地淌着。
  “你后来不是嫁给了孔凡成了吗?孔凡成呢?”我问。
  “孔……”
  “对啊,孔凡成呢?”
  “人……都死了,还提他干啥……”
  “他……他死了?!怎么会……你怎么在这……卖水?没工作吗?”我一时不知怎么和她交谈。
  何玉莹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绢擦了擦眼睛,说:
  “你是知道的,当年孔凡成在部队因在火中救人受伤,被评为三等伤残,我想,对于素不相识的人,孔凡成都能以死相救,这样的男人还不能托付终身吗?那时,虽然我哥嫂骂我,还说要打断我的腿,我还是像疯了一样喜欢他,孔凡成退伍后,我才知道,是我哥哥从中作梗,所里领导才让孔凡成走的,我就非常非常的愧疚,所以不顾一切地回邹城找他。当时,我觉得似乎只有这么做,才能补偿他,我才能心安。”
  “你确实是敢爱敢恨!佩服你。其实,你哥哥来所里谈小孔的事,我是知道的,当时没敢告诉你。你走了,我们班的战友都想你!李班长、‘三极管’、‘乖乖’……还有‘鬼精’……”我怕她不信,把战友的名字都报了。
  “临离开招待所的那一天,我稍稍有点犹豫,你那时在白银山学习,我又没有人可以商量,给你留了一封信,一咬牙,就那么走了。”
  “那封信,我几个月以后才看到,我要是在所里,也许会劝你不走的。”
  “可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我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是,自己选的路,对错都不后悔。话说回来,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何玉莹用那双粗糙的手又擦了擦眼。
  “那……小孔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我也坐在地上,耐心地问。
  何玉莹把头上的遮阳帽往后推了推,两眼目视远方,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接着说:
  “那年我22岁,到邹城一个月后,我用和哥嫂决裂的代价,和孔凡成结婚了,孔凡成有一个老父亲,身体不好,有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了。他家有一片山地,十几棵苹果树,我们的日子过得还说得过去。哪成想,第二年冬天,我病了,先是发烧、怕光、浑身无力、关节痛,我以为是感冒,忍着。后来,身上、脸上有红斑出现,就去乡镇医院检查治疗,没效果。再后来,因为尿血、肌无力、加上浑身关节肿胀疼痛,去邹城医院检查,确诊为狼疮性肾炎。”
  “狼疮性肾炎?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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