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坐而论道
柳相那一句轻飘飘的\手段确实高明。\
如同一颗投入万古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于无声处,荡开了层层足以颠覆认知的涟漪,让这方由山君随手化出的仙家闲亭,陷入了一种更为深邃的死寂。
亭外,云海翻涌,如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汪洋,偶尔有仙鹤自云层深处发出一两声清越的啼鸣,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亭内,那一炉燃了千年的沉水香,青烟袅袅,笔直如线,却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柄古拙的紫砂壶中,茶水因地火的温养而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咕嘟\声,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戛然而止。
空气中,那股能涤荡心神的安神木香与清芬茶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了,染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名为\过往\的尘埃。
那两团幽绿的魂火,在白骨道主空洞的眼眶中骤然向内一缩,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缩到了极致,随即,又以一种更为幽冷、更为炽烈的姿态燃起。白骨道主那通体如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颚骨,缓缓开合,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尖利,反而带着一种古老而空旷的质感。
\高明?这个词,用来形容那一场布局,倒是轻了些。\
白骨道主的声音里,听不出明确的讥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与淡漠,一种历经万古、看透了太多兴衰荣辱后的疲惫与麻木。
\那是将这方天地大道作棋盘,将那满天神明与万古生灵作棋子,甚至不惜将自身与同道也一并押上赌桌的豪赌。\
\而本座......\
白骨道主那空洞的眼眶,缓缓转向了柳相,魂火的倒影之中,清晰地映出天王山山君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俗的脸庞,\便是那枚被第一个推出去的弃子。\
一旁的荀信,始终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微澜。
青衫文士缓缓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杯底与石案接触,发出一声清脆却又无比沉重的轻响。
\前辈.......\
荀信的声音温厚而沉稳,\史书只载结果,不言其因。晚辈所学,八千年前,儒释道三教祖师联手登天,行伐神之举。此等伟业,功盖千秋。\
\晚辈不解,这般壮举,为何在前辈口中,却是一场算计?\
白骨道主那空洞的眼眶转向荀信,两团魂火跳动,仿佛在审视青衫文士身上承载的那一脉浩然正气。
\你儒家的事,倒来问本座这具骸骨。\
白骨道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也罢。今日,便让你这后世的读书人听个明白。\
\八千年前,找上本座的,是你儒家那一脉的祖师爷。\
白骨道主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拂去记忆之上积攒的尘埃。
\你没有见过初圣全盛时……一身浩然正气,几乎凝为实质,充塞天地。言出,则为法。字落,则成理。\
\本座当时刚刚整合了古战场亿万生灵的残念,重塑道躯,正是心高气傲之时。平生最厌恶的,便是那种自诩正道的读书人。\
\但这位初圣不一样。\
白骨道主话锋一转,\并未与本座讲什么苍生大义。只是在本座的东垣道场之外,静坐了七日。\
柳相端着茶盏,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闻言开口:\想必那七日,初圣并非闲坐。\
\正是。\
白骨道主点头,\那七日,初圣以自身修为为笔,以天地为卷,将天道运转之酷烈,神明俯瞰之无情,众生轮回之苦楚,一一展现在本座面前。\
\最后,初圣只问了本座一句,'道友之道,求的是逍遥自在。然,天道为笼,神明为锁,道友的道,在这方天地,何来逍遥?何来自在?'\
荀信眸光微凝:\诛心之言。\
\诛心?\
柳相轻笑,\不如说是……点醒。\
白骨道主继续道:\仅仅是言语,自然不足以让本座甘为前驱。初圣还许诺,'大火'神陨落之后,其破碎的本命星辰神蕴,本座可独取三成。\
\大道之困为引,重利为饵。\
白骨道主的声音变得平静,\本座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三教联军伐天。本座为先锋,于南天门之外,独战'大火'。\
荀信问道:\那一战如何?\
\打得天河倒卷,星辰动摇。'大火'不愧是上古神灵,神威煌煌。本座以整个东垣禁地为基,化出法天象地的魔神真身,与其缠斗。\
\而儒释道三家的祖师,则在后方结成三才大阵,声称是在积蓄力量,封锁天机。\
柳相放下茶盏:\想必,真正的目标,并非那位'大火'神。\
白骨道主的声音变得幽冷,\就在本座与'大火'斗至最酣处,神力与魔气疯狂冲撞,搅乱天机之时,三教祖师终于动手了。\
\三件镇教至宝,合而为一,化作一道纯粹的'理'。那道'理',穿透现实,越过光阴,直指悬于天外的另外两颗本命星辰——'实沉'与'鹑火'!\
此言一出,连柳相那半眯的紫瞳中,都闪过一丝讶色。
荀信更是身形停滞片刻。
\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白骨道主平静道,\'大火'神明不过是明面上的棋子,本座,则是更蠢的诱饵。\
\当本座察觉时,为时已晚。'大火'神感应到本命星辰有难,瞬间狂暴,引爆神格,也要将本座拖入寂灭。\
柳相问道:\那三位祖师的结局如何?\
\打碎星辰,篡改天条,代价便是天道最直接的反噬。\
白骨道主的声音变得更加空洞,\佛门的那位,万丈金身当场碎裂,化作漫天舍利雨,就此陨落。\
\道家的那位,所修'无为'之道,在天道反噬下,当场归于真正的'无',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天道抹去。\
\而你儒家的初圣,\
白骨道主转向荀信,\以一己之身,硬抗最大的反噬,被天道神链洞穿胸膛,圣人之躯崩坏,口中咳出金色血液。最后便坠落人间,生死不明。\
荀信沉默良久,才道:\一场豪赌,无人胜出。\
白骨道主点头,\本座硬生生承受了一尊古神的临死反扑,神魂本源被打碎了七七八八,才逃得一缕残念,沉睡至今。\
\从头到尾,本座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一个被算计进去的代价。\
亭中陷入长久的沉寂。
许久,荀信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对着白骨道主行了儒家弟子最郑重的大礼。
\晚辈,受教了。\
这一次,青衫文士没有道歉。在那等宏大而惨烈的布局面前,一句轻飘飘的\抱歉\,是对所有献祭者的亵渎。
当荀信直起身时,神色重新恢复平静,只是眸子深处,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与明悟。
就在此时,柳相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将其中早已微凉的茶汤一饮而尽。
山君放下茶杯,目光望向亭外翻涌的云海,眼神幽深。
\原来如此……\
柳相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