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道德为契

  柳相那句平淡的\原来如此\,像是为这场颠覆认知的万古秘闻,画上了一个轻描淡写却又无比沉重的句号。
  亭中,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先前因白骨道主怨念而凝滞的茶香与沉水香,此刻仿佛才重新活了过来,在空气中悠悠流转,只是那份清心安神之意,终究是染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历史尘埃。那柄古拙的紫砂壶静静立在石案之上,壶身上雕刻的山水图案在亭中摇曳的灯火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青烟袅袅的沉水香炉旁,三人各怀心思。
  最终,是白骨道主率先打破了沉默。
  空洞的眼眶不再望向虚无缥缈的天外,而是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目光仿佛穿透了云雾,落在了山下那座炊烟袅袅、人声鼎沸的小镇之上。魂火在眼眶深处跳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
  \闲话叙完,该谈正事了。\
  白骨道主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尖利与傲慢,但其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
  \山君的这座天王山,连同山下那座小镇,构成了一座有趣的'活阵'。这具残躯能感觉到,那人间烟火,那七情六欲,都是这阵法的食粮与根基。万年沉睡,错过了太多人间变迁,如今苏醒,自然想下去走走,亲眼看看这凡俗众生的喜怒哀乐。\
  古魔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诱惑:\况且,你不也对人道颇感兴趣吗?有我在,看看那些凡人在面对真正的'恶'时,会展现出何等模样?\
  柳相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续上茶水,动作优雅而从容。茶水倒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凝重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山君语气慵懒依旧:\不准。\
  简单、直接,不带丝毫回旋的余地。
  白骨道主的魂火猛地一跳,眼眶中的绿芒瞬间炽烈了数倍:\你凭什么觉得,凭什么认为,能够拦住这具残躯?当年能与古神正面厮杀的存在,岂是一座小小山脉能够束缚的?\
  \凭这里是天王山。\
  柳相放下茶壶,终于抬起那双魅惑众生的紫瞳,淡淡地看着古魔,眸光深邃如渊,\也凭我信不过你。一尊以众生苦难为食的古魔,谈'信'字,本身就是个笑话。道主那位同道'洞明',当初被镇压时,赌咒发誓,表现得可比道主现在要诚恳多了。\
  山君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威严。在说到\洞明\之名时,紫瞳中闪过一丝冷意。
  \区区一个洞明,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白骨道主嗤笑出声,但随即收敛了轻慢之意,换上了循循善诱的语调,\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告诉你山下镇压的东西,真正的来历,甚至……弱点所在。那可是连'洞明'都不知道的秘密。\
  古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得意,似乎笃定柳相会为这个信息所动。
  柳相闻言,竟是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却带着一丝妖异的嘲弄:\不必了。那东西是什么,我迟早会知道。至于弱点……等出来了,打一顿,自然就清楚了。\
  山君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那份从容不迫的姿态,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力降十会。
  这是柳相贯彻始终的道。
  白骨道主沉默了,空洞的眼眶中,两团幽绿的魂火剧烈地收缩、膨胀。威逼、利诱,对眼前这个看似慵懒随意的山君,竟是全然无用。柳相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看似平和,内里却坚不可摧,任何外力都难以撼动其分毫。
  \既然不愿通融,那便别怪本座不客气了。\
  白骨道主缓缓站起身,周身开始有淡淡的魔气升腾,\当年能在天外与古神厮杀,难道还怕了你一条蛮妖不成?\
  魔威渐起,亭中的茶香都被压得停滞不前。云海之外,隐隐有雷声滚动。
  就在这气氛再度凝固,仿佛随时都会有第二场大战爆发之际,一旁始终沉默的荀信,却缓缓站了起来。
  \山君,前辈。\
  青衫文士的声音温厚而沉稳,带着儒者特有的从容不迫。荀信先是对着柳相微微躬身,又对着白骨道主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恭敬。
  \我或有一法,可解当前僵局。\
  柳相瞥了荀信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放下了茶杯,显然对这位儒生的提议有些好奇。
  白骨道主则是将视线投向荀信,魂火中带着审视与不屑:\一个后世的读书人,除了之乎者也,还能有什么办法?莫非要给这具残躯讲大道理不成?\
  古魔的语气中满含嘲讽,显然对儒家修士没什么好感。
  荀信并未因古魔的轻视而有丝毫动容。青衫文士神色肃穆,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竟是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一划。
  剑指划过掌心,发出轻微的\嗤\声。鲜血渗出,却非赤红,而是带着一抹淡淡的金色,其中蕴含着磅礴而纯粹的浩然正气。血珠滴落在石案上,竟发出清脆的响声,如金玉相击。
  \荀信,你这是做什么?\柳相眉头微皱。
  \山君稍安勿躁,晚辈自有分寸。\
  荀信对着柳相温和一笑,随即正色道,\晚辈所修乃是正心诚意之学,此血中蕴含晚辈毕生所学之道韵,正是施展此法的根基。\
  说话间,荀信以指为笔,以掌心为砚,蘸着自己的圣人之血,在身前的虚空中,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每一笔都异常缓慢,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的道理都融入其中。青衫文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般书写,对其消耗极大。
  道。
  第一个字成形,整座山峰都轻微震颤了一下。
  德。
  第二个字落成,天地间似乎响起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两个字出现的瞬间,并未引发任何惊天动地的异象。没有雷鸣电闪,没有大道和鸣。它们只是静静地悬浮在空中,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芒,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间最根本的\道理\。
  亭中的光线似乎都为之一暗,所有的\理\,所有的\法\,在这一刻,似乎都要向这两个字臣服。就连那炉沉水香的青烟,都在这两个字的影响下,变得更加笔直,宛如虔诚的信徒在朝拜。
  柳相半眯的紫瞳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一丝讶异。山君缓缓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观察着那两个字。
  白骨道主啧啧道:\这是……儒家的'道德之契'?\
  柳相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传说中只存在于典籍记载的神通?\
  白骨道主眼眶中的魂火更是疯狂跳动,古魔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至高的规则之力,已经锁定了自己。这并非禁制,更非牢笼,而是一种……契约。一种连古神都要敬畏三分的天地契约。
  \前辈果然见多识广。\
  荀信面色微微发白,但声音却依旧沉稳,\此为'道德之契',乃晚辈师门不传之秘。前辈想入小镇,可以。但需应下此契。\
  青衫文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此契约,不束缚前辈的神通,不限制前辈的自由行动。只立一条规矩——不得主动伤及山下任何一名凡人,不得以神通扰乱凡俗秩序。\
  白骨道主发出尖利的笑声,笑声中满含不屑:\可笑!可笑至极!本座若是不从,区区两个字,能奈何得了万年古魔?\
  古魔说着,周身魔气翻涌,似要将那两个字冲散。
  \前辈错了。\
  荀信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此契约束的,并非前辈,而是晚辈自己。\
  \什么意思?\白骨道主一愣。
  \晚辈以自身之道心,以儒家之'理',在此立誓。\荀信的声音变得庄严肃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前辈若遵守契约,则安然无恙,可在小镇中随意观察,晚辈绝不阻拦。若违背契约……\
  荀信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晚辈的儒道之心,便会当场崩碎。\
  白骨道主愣住了。
  就连柳相,端着茶杯的手指,也停顿了刹那。
  \但与此同时......\
  荀信的声音变得无比宏大,仿佛与天地间的某种意志产生了共鸣,\作为毁约的代价,前辈也将永远失去'观察人间'的资格。此方天地的人道气运,将会视前辈为死敌。前辈所到之处,人间烟火尽皆熄灭,七情六欲化为虚无。前辈将再也看不到想看的'人性',听不到想听的'故事',直到永恒。\
  这是一种何等决绝而巧妙的手段!
  荀信不以力量强迫,而是以自身为赌注,撬动了天地间最根本的规则,直指白骨道主内心最深处的好奇与渴望。
  你要看戏?可以。但若砸了戏台,那就一起去死好了。
  况且......
  柳相双手环胸,看着一脸神情淡然的荀信,暗自琢磨过后,忽然笑了,读书人骗起人来果然有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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