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送征衣(三)
“你不是的。”张濯难得反驳一次,"你所做的事是正确的。”
“朝政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说到底也都是立场的问题。”
“开互市这件事并不是洪水猛兽。我们为脱火赤准备一条正规途径贩卖铁器,总好过让他私下交易。看似是你帮了他,实则最后首肯的人依旧是太后,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郁仪静静地看着他:“若我是一个纯粹的好人,我就该解救白檀,然后赠她银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我没有,我明知她的身份,依然选择了利用她。换句话说,我对她好并不是因为我良善,而是因为她对我而言是有价值的人。”
“世人称赞一个人,总喜欢叫他活菩萨,因为神佛无欲无求,垂爱众生。”郁仪轻声说,“我注定做不了菩萨。”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身量也更挺拔,如同一棵葱郁的翠竹,蓬勃而有生命力。
张偶尔会生出一种不敢直视她的错觉来。
她总是如此冷静,如此清醒,如此有勇气直面她自己。
在这件事上,张濯做得并不如她。
“显清,有件事我想要同你说。”?仪继续道,“我与脱火赤的事,你不要插手。”
“这是我注定要走下去的路,不知走到哪里就要粉身碎骨。我恳请你不要帮助我,一分一毫都不要。”她目光灼然,“请你像保护我一样保护你自己。”
“也请你好好爱你自己。
张濯从没有对她说过“爱”这个字。
如何做比如何说更能打动人。
张濯轻抿薄唇:“你又如何知道我不爱自己,不保护自己呢?”
“大齐与北元的关系向来微妙,此刻是盟友,下一刻或许便是仇敌。”郁仪把手里的卷宗重新整理了一遍,“张大人该明白这一点的。”
“去年夏天,在吴阅先的房门之外,我与你盟誓。”张濯道,“我说一定会助你,便一定会送佛送到西。”
“另外,我们说过不过问彼此政途上的抉择和选择,你越界了。”
张濯少有在她面前露出自己强势的那一面。
可郁仪心里明白,他看似用身份与地位来威压她,也是因为他想要保护她。
她怕他引火上身,他怕她万劫不复。
郁仪迎着夕阳走了很远,走到月洞门时才回头看来。
户部尚书张濯穿着那身绯红色的衣袍,仪态端方,清举如竹。
他沐浴在血色的黄昏里,背后是一道狭长又晦暗的影子。
远树疏林,秋山斜阳。
郁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数年来,她焚膏继晷、秉烛夜行。
而今有人翻山越岭、移山填海般来到她身边。
如此情深意长,刻骨入心,永生难忘。
正如郁仪所预料的那样,锦衣卫很快就查抄了梁王的宅邸。
在他书房的挂画后面,有一处暗格,里面竟是一封先帝的遗诏。
诏书中声称,梁王才是理应承继大统之人。
这封遗诏立刻被秘密送到了太后的面前。
数名追随过先帝的老臣都逐一看过这封遗诏。
“众卿家以为如何,可是先帝的亲笔吗?”太后问道。
一时间大臣们皆面面厮觑。
今日能聚在太后面前的人,大都是她的心腹,既然是心腹,太后也并不藏着掖着。
“先帝临崩前,诸位也都在场。先帝的的确确是亲传口谕将皇位传给了陛下。但哀家不知道先帝早些年里究竟有没有动摇过立储之心,更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给梁王一封这样的遗诏。”
太后言语沉着,眼神锐利:“所以这封遗诏不论真假,哀家都只会烧了它。”
为君上者,巩固自己的统治才是第一位的。太后不会,也不能将这份真真假假的诏书公之于众,这或许会为祁瞻徇的统治种下隐患。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才是她最合理的选择。
孟司记在一旁轻声道:“京中前阵子死了一个姓黄的手艺人,我曾在他家中找到了制作黄册的夹宣和几片明黄色的布料,看上去极肖似主子们平日里所用圣谕的材质。这名手艺人的功夫了得,做出的东西巧夺天工,也因此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有大臣说:“既然如此,还请娘娘放心,先帝他并不曾”
先帝他并不曾在这件事上背叛你。
太后听罢却笑:“不重要。”
什么叫背叛?
约定后的背离才叫背叛。
从未约定过的事,又怎么能叫背叛呢?
太后和先帝的感情,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好,也不算糟糕。
历史上应该有的明君贤后是什么样子,他们便是什么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后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定义这段感情。最贴切的说法,或许是合作关系。合作养大他的几个孩子,合作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
但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并不多。
他们相遇时,太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而先帝已经鬓发斑斑了。
如今她身居高位,早已将情爱放下,看着身边人还在拿先帝的感情安慰她,太后心里竟升出了几分滑稽感。
“顾道平是如何说的?”顾道平便是梁王妃的姑丈、顾氏的郎主。
“无非是要求严惩做好做恶之人,又有梁王妃侍婢为证,整个正阳门外不知聚集了多少文人,他们写文题诗,直言皇权滔天、草菅人命。”说话的人是新任的兵部尚书徐奏钧,他是太后新提拔上来的人,也是太后如今的心腹之一,“羽林军也只敢
在外头围着,不敢真动什么手脚,若不然,只怕他们闹得更厉害。”
“昆山顾氏颇得人望,近乎到了一呼百应的地步。如今这群士子们只顾着将矛头指向梁王,但已有人提出,朝中一人得贵则举家得贵,言外之意,无非是直言选贤以权,而非选贤以能”
太后很明白大齐如今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困局。
一旦士子们的势头遏制不住,只怕要有燎原之势。
可若她真因此而重责了祁瞻庭,那么顾氏在清流中的地位也会随之大幅提升。
太后并不希望清流的地位过高,也不想让这些文人的清谈误国。
她更想牢牢将皇权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可偏偏顾道平不是个善茬,他去登闻鼓就是为了博名望。
若没有这封假遗诏,太后或许对祁瞻庭并不会赶尽杀绝。
纵然他杀人、弄权、结党。
可祁瞻庭终于触动了她心中最后的底线。
夺位。
这是太后绝不能容许的事。
她何尝不知道脱火赤的狼子野心,祁瞻庭不惜与之勾结,甚至生下了那个带着北元血统的孩子。这一切都让太后汗毛耸立。
“你们都退下吧。”太后对着大臣们说道。
待大臣们都退了出去,邓彤史为她取出瓷瓮,又引来灯烛点燃这张诏书。
在飘渺的火光里,太后又像是看到了先帝的脸。
她在心中道:为了维护我儿子的统治,我不得不对你的儿子下手了。这些年来,我一心护佑着他,一方面是因为我姐姐,另一方面也为了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和扶持。可你先我而去,我留在这世上的身份便只剩下太后和母亲。从这二者中,我
也只能做出今日这般抉择。
看着火苗将纸页彻底舔舐殆尽,太后拿起朱笔缓缓写道:
梁王瞻庭,素受皇恩厚赐,本期忠诚辅国,敦睦宗亲。然背德失道,暗结逆党。此逆乱之举,罔顾宗亲之义,离心离德,不得宽贷。
国法不可废,纲常不可乱。特赐汝鸡酒,以全宗室颜面。
懿旨写完,她亲自盖印,交给周行章:“去宗人府宣旨吧。”
周行章领命而去。
“等等。”太后又叫住他,“再把赵公绥叫来。”
很多事原本都是有迹可循的,譬如太后对于赵公绥的疏远。
在等他入宫的时候,太后心中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比如她与赵公绥的初见。
记忆中,他还是那个轩然清举的年轻辅臣。
彼时他不是首辅,她也不是太后。
赵公绥一身绯袍站在红墙前,对着她长揖,口称娘娘千岁。
她站在先帝身边,随先帝一道叫他免礼。
那时他们两人之间守着君臣那条线,从来未曾逾越,直至先帝晚年沉疴难起之时。
时局把他们两人一起困在这帝台危宫之间。
同患难的情谊,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
但江山社稷的担子压在她肩上,她心中能留给感情的地方太少太少了。
太后用香叉拨弄着瓷瓮中的余烬,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脚步声渐渐响起,太后没有抬头:“坐吧。
赵公绥已经很久没有得蒙太后的私下召见了,如此对坐慈宁宫,让他只觉恍如隔世。
听到????的衣料摩挲声,太后终于抬起头来。
如今的赵公绥,左膀右臂日渐凋零,虽然还担着首辅的名号,却早已没了当年的威势。
面前的赵公绥显得苍老了太多。
太后静静端详着他,倒是赵公绥神色一哂,轻轻掩面:“老朽之人,娘娘不看也罢。”
此时的太后正当盛年,就像是一朵雍容的牡丹开到最馥郁艳丽的那一刹。
“灵佑。”太后道,“哀家方才下旨,杀了祁瞻庭。”
对于这个结局,赵公绥早已预料到,并没有显得太意外:“任何不敬娘娘与陛下的人,都是自寻死路的。”
这话是虚与委蛇,也是粉饰太平。
赵公绥还在思考太后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再抬起头来,他看见美丽尊贵的太后眼里竟蓄满了泪。
他彻底愣住了。
记忆里他几乎从没有见她落过泪。
不论清议如何难听,不论牝鸡司晨的言论如何甚嚣尘上,她从始至终高昂着头颅,不向命运屈服。
这是赵公绥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第一次则是在先帝的大殓之日。
太后的神色是如此哀伤,两行泪珠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看着赵公绥错愕的目光,她的悲伤难以遏制。
只有太后自己明白,她是因为什么而落泪。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杀了祁瞻庭,还有一句话含在喉咙口难以道出。
下一个死在我手中的人,会不会是你?
可这句话,她不能说。
太后静静地看着赵公绥,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这一幕在赵公绥的眼中,却像是倒退了数个春秋,回到了兴平末年的暮春。
她再难过都不哭出来的时候。
这一次,赵公绥没有像过去那样站起身,走到太后身旁来开解她宽慰她。
他像一名合格的大臣一样,站直身子,对她俯首躬身:“请娘娘节哀。”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天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直到将那些深宫岁月彻底掩埋才可作罢。
太后用帕子轻轻擦去眼泪:“想不想回慈溪?”太后还记得赵公绥是宁波府慈溪人。
“哀家可以调你离京。”
“多谢娘娘厚爱。”赵公绥自然明白太后的言外之意,她是希望他自请乞骸骨,远离京中的是与非。
“只可惜臣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终于也把话说在明处,“娘娘信不信,离开京师后不出三日,便会横死街头。”
“臣可以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也可以死在大齐的刑狱里,甚至白绫毒酒,都无所谓。但臣不能死在奸佞宵小的暗算下,也不能死在逃跑与流亡的路上。”赵公绥对着太后拱手,“还请娘娘成全。”
太后良久之后才说了个好字。
她从手边的果盘中拿了一颗贡柑:“哀家记得你爱吃,给你回去路上吃。”
赵公绥捧着这枚贡柑,手掌微微发颤。
赵公绥低声问:“娘娘方才的眼泪,可曾有一颗,是为臣而落下的?”
身后久久没有回答,赵公缓缓缓走了出去,就在他即将迈出正殿时,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走出慈宁宫,赵公绥沿着跸道缓缓向西行。
这一路,他剥开贡柑褶皱的外皮,掰开一片放入口中。
这时节不产贡柑,吃起来尚且酸涩。
他一开始连吃几瓣,渐渐又放缓了速度,似乎是舍不得多吃。
最后一?贡柑被他拿在手里,到底没有送入口中。
送祁瞻庭上路的毒酒是周行章亲自送去的。
他才走到门边,一名小内侍匆匆走来对着周行章耳语几句,周行章走出宗人府的门,便看见了郁仪。
郁仪亮出祁瞻徇曾经给她的那枚玉佩:“下官奉陛下之命,想要对梁王再说几句话。”
这枚玉佩让她在京中各处都畅通无阻,既让她可以去馆驿见顾道平,也能在宗人府再见祁瞻庭一面。
周行章点点头:“我可以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郁仪说了一声好,便走进了宗人府的院子里。
祁瞻庭尚不知死期将至,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顾及着祁瞻庭是皇亲,故而哪怕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仍为他保留了一份最后的尊荣。
祁瞻庭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如今,你可如愿了?”
郁仪平静地看着他:“如愿的人不是我,而是王妃,是黄老翁,是韩氏和她丈夫,是夏源渤,是刘司赞,是王以骋,是每一个因你无辜而死的人。”
“王以骋不敢招认你,可真相王爷只怕比我更清楚。你勾结北元,不惜害了这么多条人命,不惜为弄权而杀死自己的妻子,如今他们正在泉下等你相见。”
郁仪语气冰冷,神情冷漠:“王爷富贵荣华半生,视人命如草芥,视刑律如无物,造口业,生杀戮,娘娘已下令送你上路。”
到了这一句,他终于开始恐惧起来。
祁瞻庭猛地起身,向门外冲去:“我要见母后!”
才跑到门边,他便看见了端着托盘的周行章,这也坐实了郁仪方才说过的话。
太后是真的想要赐死他的。
关于死的原始恐惧向祁瞻庭涌来,他踉跄着倒退步:“我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真心改过了”
郁仪说:“你哪里是改过,你分明是怕死而已。”
她掖着手站在房中的阴影里,声音平静如同冰冷的深潭:“今日让你偿命,才是真正的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