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送征衣(四)

  梁王猛地回身看她:“你放肆!”
  他不肯就死,眼中的恨意几乎喷薄而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郁仪不露痕迹地退后半步,以防止他突然暴起:“害王爷的人难道不是王爷自己吗?”
  “你懂什么!”梁王指着她道,“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我生母是先帝元后,我是先帝嫡子,轮长幼尊卑都该是我来当皇帝。可偏偏她夺了太后之位,又拥立她自己的儿子当皇帝,我焉能不恨?"
  “定下储君之位的人是先帝,你又如何能妄言先帝的决断?"
  “我父皇晚年沉疴难起,她变成了左右朝纲的那个人,立谁不立谁难道不是她说了算吗?我生母早亡,我多年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越说越激动,双眼赤红,目眦欲裂。
  “娘娘对你极尽优容,即便王爷屡屡犯上,娘娘依然装作不知。贪墨、结党、偷铸三千营的假令牌、残害梁王妃,以上种种,哪个不是死罪?娘娘一忍再忍,这还不算是对王爷的容情吗?”郁仪目光灼灼,“王爷口口声声说自己两手空空,可你分明有
  一心待你的妻子,有你自己的孩子,有人愿意为你效忠,有人愿意为你而死,是王爷你盲了眼睛装作不知。你一心想要的只有皇位,欲壑难填。
  她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不过是想到那些无辜而死的人,心中的怒火便再难平息。
  “王爷的眼里只有权势,没有感情。你本就不配做皇帝。”
  良久后,祁瞻庭终于跌坐在凳子上,双眼无神,他喃喃道:“我对不起容娘,对不起阿日娜"
  “只是我不配,他祁瞻徇更不配。”他仰着头,“我在地底下,也要等着他下地狱的那一天。
  一炷香的时间已到,都不能再多留,她推开门走进院子里,周行章站在檐下,显然把她说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周行章是太后的心腹,沉默又寡言,像是一道寂静的影子。
  他的目光落在苏郁仪的脸上,片刻后又收回,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郁仪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行了一礼,才从宗人府的院门中走了出去。
  祁瞻庭已死,赵公绥最后的倚仗也就没有了。
  抄没他家产时的卷宗,郁仪也看过一遍,在仆从与长随的人选中并没有看到那名叫“永年”的人,说明这个人并不是梁王的人。
  郁仪怀疑梁王通北元和赵公绥仍有脱不开的干系,这名叫永年的长随,或许是赵公绥府上的人。
  当夜,祁瞻庭畏罪自尽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自然都知道是什么缘由,却也只能当作不知。
  祁瞻庭那有着北元血统的孩子,也在三日后无声无息地断了气。
  太后依然将祁瞻庭葬入皇陵,以王侯之尊置办丧仪。
  为显哀荣,大臣们皆要着青衣皂带上朝一个月,暂且不穿绯袍。
  郁仪找了一日将祁瞻给她的玉佩还了回去。
  那时祁瞻徇正在和赵子息下棋,自梁王伏诛后,郁仪明显感觉祁瞻徇的心情还不错。
  见了郁仪,他对着她招手:“来。”
  郁仪便走到他们二人身边,有内侍为她搬了一把椅子。
  “这玉佩赏你了。”祁瞻徇听她说完来意并不在意,“你留着玩吧。”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这件事你的功劳不小,朕理应赏你点什么。是想要珠宝首饰,还是金银钱帛,朕许你开口。”
  赵子息坐在祁瞻徇的对面默默下棋,专注在棋局上,就连目光都没有挪动半分。
  郁仪撩起衣袍在祁瞻徇的面前跪下来:“下官想去刑部,还请陛下成全。”
  几日前张濯也曾提过为她请官的事情,由张濯来提或许比她自己开口更容易成功,可郁仪不想将他牵扯进来,所以还是选择了自己表明心迹。
  “哦?”祁瞻徇执棋的手微微一顿,“你想到刑部去?”
  他转头看向郁仪:“朕听说你现在刚从科道借调到了都察院,朕还想着有机会直接封你做十三道监察御史。”
  随着他年岁渐长,太后也放了几分权力给他。在任命官员上,祁瞻徇自然也说得上话。
  郁仪听罢轻轻摇头:“监察御史素来以正风肃纪、清明朝政为任,下官力微,难当此重任。愿意鄙薄之躯,掌刑律、治狱讼,垂查百姓冤抑,弘扬朝廷法度。”
  “这些是客套话,朕不想听。”祁瞻徇淡然道,“说说你的心里话。”
  郁仪抬起头来:“梁王一案中,有十余位无辜百姓受到牵连,或死或伤,无辜获罪。下官想为千千万万的百姓做点什么。”
  祁瞻徇身为人君,听到这样的话,难免大受触动。
  就连赵子息,闻言也看了过来。
  “既如此,朕便封你做刑部都官司主事吧。”祁瞻徇沉吟片刻,“督审狱讼,清理刑章,愿你能安抚黎庶,俾律法昭彰。”
  这是一个正六品的官职。
  郁仪从太后身边的八品侍读,到中书舍人、给事中,后来又暂时借调到了都察院,兜兜转转一大圈,做的大多是没有实权的工作。
  一方面朝堂上没有女人为官的先例,二来许多人都对她怀有轻视之心。
  如今能入刑部,已经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郁仪恭恭敬敬地跪下谢恩。
  赵子息在一旁说了句:“恭喜苏主事。”
  “还有吗?”祁瞻询问,“今日不如一并都说了。"
  郁仪有心想再为秦酌提上两句,却也甚至自己如今刀尖行走,担心若有一日获罪,秦酌也会受她牵连,所以一时间没有再提。
  “心愿已矣,别无所求。”
  祁瞻徇不知她心中所想,颔首:“好。”
  他看向赵子息:“你替我送她出去。”
  而今赵子息已入户部为侍郎,本不必再做这些如下人一般该做的事。可祁瞻徇依然将他当作奴婢一般呼来喝去,赵子息却并不生气。
  他送郁仪出门,站在滴水檐下,郁仪对着他道谢:“有劳赵公子。”
  赵子息道:“记得在我和陛下都还年幼的那几年,我与他便是如此相处的。一开始偶尔也有争执,但我父亲让我对他多谦让些,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现下他还如过去那样待我,我心里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有些开心,好像我与陛下又回到了很
  多年前一样。”
  他素来温和,而祁瞻徇的性子更急躁,最初赵子息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可随着年纪渐渐大了,赵子息依然会怀念那时最单纯、最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他知道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太子哥哥了。
  可赵子息依然刻意维持着过去的那种感觉,也像是在弥补年少时的遗憾。
  赵子息读过韩昌黎的《祭十二郎文》,当中有一句叫他牢记至今。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他心里想到的人便是祁瞻徇。
  若他没有去灵州,他与祁瞻徇可会如今日这般吗?
  赵子息不知道,也无法回头。
  他转头看着郁仪,含笑道:“不必担心我,我年少时曾向陛下发愿,要为他做一辈子的忠臣。此志今生不改。”
  郁仪见他心思透彻澄明,且怡然自洽,便不再多劝:“赵公子多保重。”
  “保重。”
  刑部尚书名叫严庆春,对郁仪还算是客气。刑部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或是打手,或是从各地擢升的知县,比起都察院的文人相轻,刑部的氛围至少没有那么紧绷。
  郁仪入刑部三日,勉强混了个脸熟。
  这天,郁仪正在整理昨日的口供,便听见门口有人陆陆续续在喊张大人的声音。
  她循声看去,只见张濯恰从门外进来。
  门外是灿烂明亮的阳光,他半身披着金光,半身着阴凉。
  郁仪也随即起身行礼:“张大人。”
  张濯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他道:“昨夜干鹰司的人去宣府查税案,抓了一个人,多盘查了一圈发现此人连路引都没有,一看就是偷跑出来的,我便将他送来刑部审一审。”
  张濯的人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抬起这人的脸,郁仪猛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他是那日在晋安坊内,和王以骋一起私通北元的那个叫永年的长随。
  张濯冷冷问:“你叫什么?”
  那人瑟缩战栗:“李永年。”
  刑部尚书严庆春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对着郁仪说:“你去审吧。”
  听闻此言,众人心里都微微一惊。
  立刻有人轻声道:“苏主事初来乍到,又是女子,这等生死打杀又见血的事,还是换人来做吧。”
  郁仪抬起头,她看向张濯,张耀目光平静没有半分波澜,如深深的雾海似要将她吸入。
  她收回目光对着严庆春道:“下官愿审。”
  郁仪倏尔想到了过去的一个片段。
  张刑杀右司谏汪又。
  汪又死时,他独自坐在昏昏的灯下,一面拿帕子擦手,一面站起身来。
  随即便看到了人群最后的她。
  那时他们还不如今日这么熟悉,可郁仪依然记得张耀眼底的一丝慌乱与哀伤。
  今日她有些懂了,他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如此残忍,如此面目可憎。
  郁仪站起身,立刻有左右郎官将李永年架起来拖到刑讯室。
  她拿起架子上的空白宣纸,用狼毫写上日期。
  “张大人可要观审吗?”她抬头看向张,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如果观审,还请张大人在此处签名。”
  张濯垂下眼:“户部有事,我便不看了,事后还请誊抄一份口供给我,有劳。”
  郁仪说了声是。
  张濯知道郁仪想要表达什么。她想让他知道,她和他可以做一样的人。
  心狠又决绝。
  他常常对郁仪自诩是凉薄无情之人,郁仪在用她的方式告诉他,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里漏风的那一块,像是被她用柔和的方式轻轻占满了。
  走出刑部衙门,阳光有些刺眼。
  张濯没急着离去,又在院子里站了片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张耀总是会下意识将前世今生的苏郁仪分开来看。
  到了此刻,这两个苏郁仪渐渐合成了一个。
  清醒理智,纯粹赤诚。
  她有着敏锐又温和的灵魂,如春风化雨,泽被众生。
  他也是这众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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